观潮随笔

(第三辑禅垢)

 

耕云先生讲述

 

达摩西来的使命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悟道

缘起性空

去垢

证道歌

方便

心通与说通

无心乃合道

一念万年

教外别传

理极必反

门庭设施

明心难

用心难

三关

去偷心

圆定

善看语录

衣法传授

大家风范

斯事

疑团

禅贵乎参

禅贵途中得力

棒喝

法病

禅患

修行趁早

莫著相

头正尾正

解脱深坑

释虑

葛藤

直心是道场

主人公

学须志坚

心与佛

生死本

见性成佛

本立道生

法缚

金刚心

禅不恁么(一)

禅不恁么(二)

禅风日下

寒山非禅

禅的绝对自由

铃木的禅

求人不如求己

向上事

答问难者

曹溪一滴之一

曹溪一滴之二

曹溪一滴之三

曹溪一滴之四

曹溪一滴之五

保任

禅之定

刹那

本来面目

只这些子

不二法门

禅的性格

禅贵悟

大死大活

第一公案

不立文字

铁馒头

坐禅

禅无可匹拟

禅与禅定

见性的把柄

悟征

再谈禅与禅定

法无顿渐

肺腑之言

莫迷

本性难移

提起放下

性天如皎禅师辞世偈

心即理

阳明之学

谈心

禅者的画像

第三辑禅垢

 

达摩西来的使命

 

一千三百多年前,达摩大师不避险阻,不辞艰辛,跋涉数万里,历时三年余,遄程来中国,显然是有著他庄严、神圣的伟大使命的。这不只是中华佛教的一件大事,而且对于整个佛教历史的开展,也是具有重大的意义。因此‘祖师西来意’,也便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而不断地在探讨。

 

关于这,如果向祖师的深心去测度,那无异是拿针去探海,委实是圣意难测,无可捞摸;如果我们从祖师西来三百年以后的事实发展上看,‘祖师西来意’便十分明显。因为达摩西来以前,中国佛法在精神上和形态上,虽然已文彩全彰,经典亦灿然大备,但也无可讳言,由于过多的浸染、融合,到了南、北朝时期,已经呈现出舍本趋末的衰象,出现过不少或以玄学、文学闻于世,或擅天文、术数诸世学的奇才异能沙门,致佛法的完美风格,无从树立。由汉、晋到南北朝的中华佛教,颇似张僧繇画龙于壁,虽然文彩已彰,栩栩如生,只是尚未点睛在,非但不能破壁飞去,犹恐日久剥蚀难免。

 

达摩大师西来的使命,便是为文彩已彰的中华大乘佛法,完成这‘点睛’的最后一著,便是赋予中华大乘佛法以生命力。如果没有达摩西来,岂有唐以后中华佛法的起飞?抑亦岂有今天的大乘佛法举世弘扬?

 

太虚大师说:‘中国佛法的特质在禅。’

 

确实是真语、实语、如语。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六祖坛经’乃自性自见,自悟自修,自成佛道之最上一乘佛法的总持。

 

善读坛经者,必能明确体认,其基本精神,是自尊自重;全经主旨,在见性成佛;而无念、无相、无住则为贯通全经之法要。故惠能大师于坛经中,对于这三无──无念、无相、无住,不惮反覆开示。盖祖师禅的特质是般若,而‘般若三昧,即是无念。’所以六祖在‘般若品’中,具体揭示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犹虑学者于此错会。有舍孟子之不动心,而取告子之不动心者。乃明示‘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又说:‘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在其余各品中,如‘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若欲当来觅法身,离诸法相心中洗。’以及‘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等等,都只是三无的阐明。乃至历来所有宗门语录、诗、词、歌、偈、棒、喝、掌、踏、揪、掀、擎拳、竖拂、赵州茶、云门饼……一切的一切,也无非都是三无的延伸,毫无奇特可言。

 

实在说,一部法宝坛经,完全是六祖大师,悟无所悟,修无所修,证无所得的自述。六祖自觉圣智的起点,也只是‘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归纳起来,应回溯到六祖的初悟,那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学者苟能于此处领会得,则诸有所作,悉同无为;举足下足,常在道场,当下‘自身等佛’,保管你‘不历僧祇获法身。’若不灵验,我入地狱如箭射!

 

悟道

 

悟道是修道的前提,修行是悟道的基础。不悟而修斯乃盲修,不修能悟尽为戏论。

 

悟的基本涵义,是省悟、领悟或觉悟,虽属于自心的发明,然无机缘终不能致。

 

道,指道路,心行轨则或践履途径而言。

 

概括言之,所谓‘悟道’也者,只不过是领悟出应该履行,藉以到达目标之正确路线而已,并无神秘可言。

 

‘道’的积极意义,只在于‘行’,亦甚为明显,不行焉用道?‘行有不得’或‘偶犯他家禾苗’时,便应急加修正,斯即名为‘修道’,所谓‘悟后起修’是也。

 

前时偶与数友揭明斯义,座中一客哂曰:岂不知‘道不属修’?若谓有道可修,则修成还坏,用修作么?

 

余曰:多谢指示。既是到家的人,何不坐享清福,缺你甚么来著?

 

伊少顷,又曰:何不道修无修,为无为,以证无所证,得无所得?

 

余急作掩口状。

 

伊瞠目曰:是何作略?

 

余曰:否、否、近时胃口不好,宿食总不消,适才险些倒痾出来。

 

众哄然。

 

缘起性空

 

一切法性空,乃宇宙实相,是存在的最究竟、最普遍、最圆满的真理。

 

依俗谛言,以性空故,乃能缘起,故从缘起者,当体即空。

 

因斯义故,大化流行而原无动摇,生生不息而体离断常。性若不空,则森罗万象,各具真实,岂止有者恒有,无者永无,且现象既千殊,真理应万差。生生之机永息,创造亦必成为不可能。如斯则宇宙陷于僵滞,人天沦于长夜,向前、向上更遑言哉!

 

以性空真实故,虽见生灭,非属断常;万象森罗,法外无我。因斯乃能‘虚空无尽,我愿无穷’,在空性的基本属性──无限可能的鼓舞下,展开向前、向上的创造和进取。

 

就真谛言,性空为佛法之的旨,圆解性空并使之与行为相应,乃修行之津梁。必如是乃能‘无住生心’、‘三轮体空’,乃至‘繁兴永处那伽定。’若不尔者,六根既难收拾,见思如何消落?敢保触途成滞,终归破碎支离。佛陀垂慈,菩萨大悲,拈出个‘不二法门’,已直指出修学心要,划清内外界线。

 

学者但能从理(体)空、识空、见空、行空乃至过、现、未来皆空上践行,便是修行正途,如斯直养无害,自得种种方便与后得智慧。

 

果能如此,从圆解性空,澈见诸法无性,则二执当下消融,常光自然现前,到此虚空尚且消殒,向何处觅四大、五蕴?说甚么六根、六尘?便知‘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尽是儿歌,且无虚言。盖于诸法觅纤毫真实了不可得故,自然无心可生,当下便是‘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也。

 

去垢

 

法华经除粪之喻,乃明示学佛者修行正途,舍此不由,徒放高论,宁非虚掷岁月,辜负佛恩?

 

有等心高气浮,虚而不实之辈,每讥秀大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偈语为非最上乘者,弃而不顾。殊不知坠入泥沼,行将沉沦者,但能有人度与树枝,藉以拽向岸边,亦能得救,若必待金枝玉棍乃肯受援,其不断送性命者几希?况秀大师偈亲得五祖首肯,后曾度人无数耶?

 

故古德尝教人‘汝但空其所有,切莫实诸所无。’又曰:‘心空及第归。’皆与粪扫之义无殊。盖垢若净时蔽自去、障自除,方能‘眼见佛性’,见性成佛。非仅学佛,欲求作一正人、贤人亦必从除蔽去垢著手。

 

孔子教人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便是教人摒成见之蔽,拔武断之执,扫所知之障,去私心之垢,然后方能清明在躬,堪能究明至理。故学佛切忌好高骛远,当首重除垢、去障。

 

证道歌

 

永嘉玄觉大师,所著证道歌一篇,不仅为其悟后心声,亦为宗门重要典籍,学者必读法宝。其淳朴、质直、肯决、刚毅、热情、豪放尤为全篇突出之特色。从‘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便已从自肯中,点出了禅的血脉,最后以‘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销得;粉身碎骨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充分流露感恩赤忱!间亦闪耀出法喜的舒畅。

 

每读至此,不禁泪下。盖慧命难得,师恩难报故也。

 

倾心祖师禅者,不可不读证道歌。

 

方便

 

‘我之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金刚经

 

佛法,通俗的说,就是成佛的方法,亦即转迷为悟的解脱工具。既已解脱,工具可以放下,若仍执持不舍,便是法执,犹同登彼岸已,负筏而行,才获法益,转成法缚。恰同‘春池拾砾’,执石为宝,不识方便,辜负深心。

 

若解‘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便知佛法只是从释尊大悲深心中流注之善巧方便,只是特别有效的解脱方法。只是对症下药,病瘥药当止,无病莫再服药也。

 

学者不能速得法益,疾证菩提者,病在法执与理障。前者咎在药翻成病,只因过河恋桥;后者过在所知成障,难令分别心息。遂乃劳他宗匠不曰:‘这瞎汉,又只与么去’!便呵‘汝又作道理会耶’?总嫌漆桶不快。

 

若是伶俐汉,识得佛法以方便为究竟,不疑医王,如法服药,狂心何难顿歇,无明当下冰消,岂不庆快生平?

 

心通与说通

 

六祖大师道:‘心通及说通,如日处虚空’。显然是教诲吾人,如要荷担如来家业──‘唯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首先就要兼具无师智与差别智,才能如日中天,光明普照。否则,非如鹦鹉学语,便同哑子告状,总不圆满。

 

事实上,历来禅门龙象,多为教乘义虎,率多先精经论,后归心宗,乃有方便善巧,应病予药。何故如此?只为根本心易得,差别智难明。若只但明本心,不明经教,不仅心灯难续,抑且如来家业如何荷担?心通通何心?说通依何说?缘何初祖以楞伽经印心?六祖岂非因金刚经悟道?

 

道来!道来!

 

无心乃合道

 

虽然众生本来是佛,自性原本解脱。若还未能即相离相,对境无心,将见由解而缚;若能‘心空境自空’,便是由缚渐证解脱。

 

此事见理不难,谈说甚易,然苟不具大决心、大毅力、胜方便与真修持,入生死海,鲜不陷溺沉沦。纵是真实修行人,倘还未臻果位,也不免‘才一涉动静,便成颓山势’,可见把持不易。更何况不闻佛法,及闻而不信,或信而不修,或修而未证者,对境岂能无心?不免执幻为实,妄生我所,将见‘背觉合尘’,丧失本真,昧却觉性,埋没真心,为情所羁,被尘所封,便尔扪空捉响,恋色迷声,一任六欲翻飞,七情氾滥;八风转处,宛尔悲欢离合,百年岁月,全在梦中混过。一期报尽寿终,依旧随业受生。可怜一块精金,任它塑出奇形怪状;王子怀宝迷邦,何以竟甘久溷风尘?若肯回首来时路,便应蓦觉本来人。

 

大悲佛陀所垂教诲,大意如斯。

 

此事不假修为,非赖苦行,不妨正业,在家亦得。但能‘无所住而生其心’,自然合他古辙。说甚么难易?有什么利钝?不见道:‘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一念万年

 

修学佛法卒难相应者,难只难在外不著相,不被尘境所牵,得洒脱自在;内不守空,不陷僵滞枯寂,能历历明明。若能如此,便得疾与佛法相应,可望‘不历僧祇获法身’。若还进二退三,阴晴不定,将见蹉跎自误,徒显颟顸无能。

 

若问如何得‘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请看石霜是这样说的:‘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就中只宜取他的‘一念万年’,其余则不无商量余地。非敢妄议古德,盖深恐枯木逢春易,死灰复燃难也。

 

教外别传

 

他祖师方便说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自古以来竟然疑煞天下聪明人不少,总皆狐疑:既是教外别有传授,世尊一代圣教显然有所不备,诸家判教曰圆、曰顿,岂非欺人之谈?抑者别传传何法?学人得何法?若谓‘离经一句,即同魔说’,经教而外,宁有剩法可以别传?然则列祖心灯何燃至今?若说教有内外,分明是对立宛然,更云何‘不二法门’?若道是教无内外,又争奈他别传何?若道他祖师的是别传,岂不是有人有法?若说是祖师无有别传,未免太辜负深心。总是夹缠不清,果然法闲人闹。

 

殊不知教外者,教法离诸语言、文字之外;别传者,手段作略迥超常情之谓,并无奇特,何须狐疑。

 

至若‘不立文字’,无非不拘文字形式,不建立理论或固定形式之语言而已。若谓立即不立,不立即立,概属韩卢,绝非狮子。况彼祖师者‘两舌无一口’,‘舌头谈而不谈’,既避君父讳,又‘语忌十成’,几见予人实法?又曾说过甚么道理?若是过量的人,总不向他圈套里钻,更管它甚么内外,说甚么传不传,立不立?

 

莫‘贪看天边月,失却手中珠’的好。

 

理极必反

 

真理是普遍的,所以真理也必定是简单的。倘使它只是局部的,而不具备普遍性,它便绝非真理。

 

牛顿的万有引力说和运动定律,应该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了,也正因为它简单,才具备普遍的当然性和必然性,也才能解释宇宙一切力的现象而有余。

 

此外,所有密度的、张力的、磨擦系数的,乃至结构力学,太空力学,都只是它的延伸。反之,倘使牛顿定律不是这样简单,深奥复杂到只有他自己才懂,那它的用处便小到等于零了。

 

所以一切道理,必须是简单才高明、才精粹、也才有用;任何复杂、晦涩的道理,只会显得粗糙,只能予人困扰。因为任何道理,一旦超越了现实的生活,一旦脱离了匹夫匹妇的日用,便不具备普遍性,便因其不能‘道中庸’,而可以肯定它绝非‘极高明’的真理。

 

世谛如此,佛法亦然。明明‘尽大地是个解脱门’,为甚么‘把手拽伊不肯入’?只因无处不解脱,分明‘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为甚么到此不肯歇心?只因为理极必反,道理太近、太简单,人们反而看不到,这一切现成,古今、三界、万法不能超越的眼前真理,简单到无须思虑,不假外求,拈来即是,只可惜至道不难,人偏不会;若会得时,便知一切现成,一切具足,非常简单。若说更有余事,更有剩义,试举看!

 

门庭设施

 

倘使你问我:既然此事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因甚又有天龙一指、黄龙三关、临济三玄、曹洞五位,沩仰九十六圆相、法眼六相、云门顾鉴咦!……

 

诸般奇特?诸家是同、是异?我将笑你太见外生。勘得透时,他诸家未立纤毫,何有同异;若也勘他不破,果然是向上一路,密不通风。

 

其实一切门庭设施,无非善巧方便,岂有实法可得?若是会了的人,入门不妨一笑,彼此心照不宣;若是风尘汉,进门吃棒有分。何以故?只怪伊不肯专心粪扫,妄缘外境。且莫怪他严峻无情,是你误了他垂钓的大事。抑又岂是彼诸大老者,故意卖弄风情?特恐阶前草深三尺,如来家业无人担荷耳。

 

虽是门庭设施,接机作略,要且是含有无限挚忱,与无比严肃性的。观乎船子德诚禅师,接引夹山因缘,可见一斑矣。

 

明心难

 

佛法不难,难在明心;明心尚不难,难在十人九错会。逊乃执□为金,认贼作子,尽坏家珍,损却法财,痴狂外走,逐物而沉,最堪警惕。

 

因是之故,劳他大悲释尊,不惜眉毛,在楞严会上,七处征心,十番显见。饶是当场解结,分析譬喻,阿难犹自茫然,大众总皆罔措。明心之难,于此可见。要皆因为‘学道之人不识真,只因从来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此处若拣择得出,毫不拖泥带水,许你当下明心见性,疾得解脱。若说无心合道,将见触途成滞,饶你性水澄明,与道翻成障碍。莫问如何即是?何不自看、自参?

 

用心难

 

悟后起修,路途千差,未至无学,须善用心。善用心者,非谓合目藏睛,活人装死;须是抖擞精神,奋志冲关,必至穷源澈底,方好归家稳坐。若也得少为足,允称棺材里的死人。

 

或问用心若为安稳?不妨学他古人‘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方能‘过化存神’,少分相应‘般若三昧’。离此用心,热病难免。若道无心可用,将见道业荒废。然则毕竟如何用心?岂不知直心是道场?但能纯一直心,莫起妄想,是的归是,非者归非,当行断然行,当止断然止,取与不苟,泯然忘机,斯则用而不动,到处自由,事事省力,更不须‘洗心退藏’也。

 

三关

 

有等偷心不死的杜撰禅和,见他黄龙慧南卅年中,辄以:‘人人皆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我手何似佛手?’‘我脚何似驴脚?’勘验人,便道是禅林三关。

 

又见雍正说是:不挂一丝,前后际断。曰‘初关’;山者山,河者河,色、声、香、味、触、法,尽是本分,无一物非我身,无一物是我己,色空无碍,获大自在曰‘重关’;家舍即在途中,途中即在家舍,行斯、住斯、体斯、用斯,如是惺惺行履,无明执著,自然消落,曰末后‘牢关’。又一‘三关’也。

 

似此执虚为实,何异外道之谈?竟也有人俯首贴耳,一昧盲从,禅风焉得不堕?悟门焉得不塞?若是通家,一尚无可立,更何有二三?如此参禅,不如掩关阅藏去好!

 

去偷心

 

学佛法者,多喻牛毛,而证菩提者,竟少如麟角。这并非是佛法不灵,其过只在偷心难死。

 

盖凡情甫萌,功德财已坏;圣解才立,手中珠已失。既然不肯死心修行,最后理当三涂有份。若果因地真、心愿切,坚毅刚直,决不因循,决不自欺,则偷心当下顿绝,习气岂难渐消?一旦我执除,法身自然成就;法执净,菩提当下证入矣。

 

果能去得偷心,佛法有甚难处?

 

圆定

 

四禅、四空定乃至灭尽定,皆为与外道共法。以其执法而修,制心而得,其定不圆故不名圆定。

 

若明本心,见自本性,则妙明寂照,本自圆成,岂假修持?诚如百丈上堂:‘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唯此自性本具,原无动摇,体周沙界,非修无得之定慧圆明,乃名圆定,有修有作而得者,不名最上一乘也。

 

善看语录

 

禅师语录,原本只宜参禅已破本参、研究发明心地者,藉以启发、印证;堪供儒者已臻坐忘,道士而尚全真者,借鉴、观摩,洵非初学骤能承受。倘若勉强钻研、揣摩,其不茫然罔措者,几希。

 

禅虽不排斥知识学问,而知解、思维与禅无涉,聪明伶俐,全无用处。若也强作解人,妄生邪见,且将自取其祸,实非语录有问题也。苟志在心宗,虔求大法,则不妨摘取语录中任何一句话头,死啃下去,豁出三十年工夫,定要啃碎、咽下而完全消化,决不分心傍骛,稍有相应分。一旦话头啃得粉碎,化得罄尽,当下澈见本来面目,允宜水边林下长养圣胎。若也从思想文字上找出路,管保自误一生。

 

或疑只‘云门饼’、‘赵州茶’便恁么难消化?莫非诳人?殊未知宗门一饼、一茶乃至麻三斤、青州布衫、庭前柏树子……等,莫不浓缩、总摄了三藏十二部,无量无边胜义海,你一口岂能吞得尽、化得了?就是三十年犹须上上根器在。

 

故初机看语录,莫求解、莫揣摩、莫作道理会、莫作风趣看,只要抓住一句话头死啃下去,恰如猫伺鼠,炉炼丹,时时聚精会神,警惕分心败事。不必问道理,不须求开悟,只要你莫涉思惟,敢保你当下便是‘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若不如此,不名善看语录。

 

衣法传授

 

宗门大法传承,极为郑重,为师者传法毕,皆咐嘱以:‘善自护持,毋令断绝。’由斯每多误会为有‘上来密语、密意传授’者,实则若有所得成甚佛法?故传法者,以‘传无所传’,示‘得无所得’而已,宁有实法授受?

 

虽然如此,不有此事,则法脉难续,慧日将沉,又未可视同等闲也。

 

盖正信学人,舍亲出家,志切大法,精勤修学,经三年、五载、或十年、二十年之时常力学、广参、沉思、静虑,每于心意集中,扩放或于大德启发、开示下,恍有所得。根器浅薄者,每妄以已得‘正受’,其实,如非因忘缘暂得心识宁静,多半彷佛光影门头,扑捉境界;甚至有谬认由放松思念,所产生之‘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颓废意识为‘定慧等持’者。上焉者得少为足,犹属大幸;下劣者、竟认贼为子,自误误人。如此修行,与道相悖。似此不有大法传承,如何续佛慧命?以斯乃有传法之举。

 

究实而言,实无所传,只是藉经验、智慧方便启开正眼,令其灼见至理,然后验其所悟,印其所得,证以坚信,故曰:‘如是,如是,善自护持,毋令断绝。’

 

斯时也,心镜交辉,灯火相续,强曰以心印心,真是有理难申,有口难言,但自灼然见,默然契而已,岂是得意忘言?盖此事乃超经验、超知识、超感官者,千圣尚不能传,教伊如何能言?

 

大家风范

 

接人须有大家风范,出格作略。若还拖泥带水,卖放人情,或与人实法,徒见颟顸,非宗匠也。

 

四川盐亭袁焕仙夫子,以真儒而证一乘,宗门大匠也。一九二一年间,开席锦城维摩精舍,敷演上乘,大弘宗风。其作风古朴,手段俐落,接人每喜步步紧逼,务令学人于山穷水尽际,自解转身,而勘验学者,尤百不一失,一时远近震动,造就人才不少。

 

近得‘维摩精舍丛书’二册,读之如沃甘露,如赏家珍。宗门代出龙象,此禅法之所以常隆不替也。

 

斯事

 

参禅本务,只在明得斯事。斯事既明,参学事毕。

 

或问:‘明得斯事时如何?’

 

曰:‘许你顺道还乡,归家稳坐。’

 

‘斯事不明时如何?’

 

‘直须如丧考妣,如救头燃。’

 

‘明与未明有何差异?’

 

‘青山依旧水长流。’

 

‘敢问:归家的事如何?’

 

‘不见船子和尚道: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

 

‘如何保任?’

 

‘又来了!保任不须如何;如何即非保任。’

 

‘莫非即此便是伊安身立命处否?’

 

曰:‘否!否!不然。可怜伊无爹少娘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伶丁孤苦,岂有伊安身立命之处!’

 

疑团

 

未证真实,皆属相对。故果从因得,而悟由疑起;无疑则无悟,无因岂有果?

 

古人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参禅特色,便是以疑启悟,由疑直臻不疑之地。

 

故参禅贵起疑情,而疑情贵能成团,搏之既久,愈见坚实,愈啃不透、啮不动愈称得力,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乃得。

 

若或疑不成团,时时走作──为外境所引,总是疑心不切。须如落海人抱著一块木板,死命不放,盖一松手,命休矣。如此心情而疑不成团者,未之有也。久之废寝、忘食甚或致病,都莫管它,紧紧把住,不可须臾分心,一如炉之炼丹,鸡之孵卵。一旦疑团爆裂,方悟鼻孔原来在此,衣珠本是己物,洵足庆快生平。

 

禅贵乎参

 

‘业障’,以障蔽为义,因业致之。譬如一面明净的镜子,本来是胡汉齐现,秋毫难隐的,倘若一旦蒙上了灰尘,或沾染了污垢,它就不能再清晰的反映出事物了。

 

同样人们的自性──本心,本来是皎洁光明的,一旦末那起执,吸收并累积了重迭的‘见垢’,本具的光明,便因尘垢的障蔽,而不能显现了,此谓之‘无明’。

 

禅的作用,便是在于打破无明,复得本明。参禅只是除垢去蔽的一种方法,它只能‘驱耕夫牛,夺饥人食’而无实法予人。正像泐潭英禅师所说:‘譬如病眼人求医治之,医者但能去翳膜,不曾以光明予之。’

 

若问参禅开悟,还得本来时如何?答案很简单:他正好无得无失,无苦无乐,无忧无虑,无忮无求地做个心平行直的老好人。若认为另外有甚么奇特,则有所得心,与空王法根本不相应;若因新的生活感受,向人炫耀,说玄说妙,那是贫人乍富,当兴奋难抑时还是稳重为上,不然小心发狂。虽然如此,若不死参一番,老好人也不易做。

 

尽管禅对于一切,总是不即不离的,你可以看语录、理葛藤,不妨请教益、自思惟,但那些并没有直接使你接触到真正的禅,禅贵在专心一志,坚持毅力以悟为期的死参!禅而不参,驴年得悟?其实真正无明是无始的,慢心小根,岂济于事?‘不了第一义,故号曰无明。’

 

要会第一义吗?时时拂拭不中用,粉碎镜来,方向你道。参!

 

禅贵途中得力

 

禅须死参,不悟不休,道贵践行,到家乃止。故有‘说食不饱。’‘说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之喻。

 

参禅尤贵志坚、力充、行直方期有成。盖四大难调,习气难除,六根难收,清苦难耐,光景难舍,棒喝难挨,倘非夙植善根,今得明师,半途而废者固很多,鲁莽承当者也不少。

 

故参禅须是刚直坚毅,方能棒打不回头,步步无差误;否则,任你工夫落堂,惺惺寂寂,饶你山穷水尽,心法俱泯,乃至寤寐一如,明暗不二,若无明师猛下钳锤,狠狠锻炼,逼得狭道转身,竿头进步,总救不得性命,到头来依旧是漆桶一个。

 

故参禅最贵途中得力。

 

棒喝

 

吾人惯用之‘当头棒喝’成语,乃禅宗祖师接引作略特色之一。

 

所谓德山棒,临济喝,加起来便成了临济宗棒喝交驰,照用齐行的独特作风。乃至演进为八棒、四喝,皆属其应机的善巧方便。亦为‘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最佳范例。

 

每见文人谈禅,有诋棒喝为笼统、奇特故弄玄虚者,此何异讥骆驼肿背?殊未知棒下翻身,鲤鱼成龙,喝中撒手,澈见本性者,历来不知凡几。所谓‘七尺棒头,拨开正眼;一声喝下,顿息狂心’,累劫无明、罪障一时冰消、瓦解,此是何等慈悲,棒喝功德可胜量哉?妄加诋毁,辜负深心,宁非罪过?差幸彼辈尚是个门外汉,不然纵逃得五百生野狐身,三十年倒痾有分在!

 

故曰:‘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因果历然,何人拨得?

 

法病

 

修学佛法者,由于气质、秉赋、宿业、生活背景……等因素的影响,在修学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种种毛病。其中最难医治者有七:

 

其一、知识份子学佛法,慧根颇有,惜理障太重,每将佛法当学问研究,甚而流为戏论。致解行不能相应,只裨世智辩聪,难沾佛法实益。

 

其二、不涉世学者,纯朴有余,悟性不足,饶是毕生精勤,不免中间蹉过。纵然得个歇场,也只堪能自了,后得智不圆,毕竟无力荷担如来家业。

 

其三、有些人,满脑子鬼神,一身魔气,带著好奇心,充满神秘感,来学佛法,专在光影门头做活计。因地既已不真,结果著魔有份。

 

其四、浅见小根者,入我门来,最易把方法看成目的,见说‘佛法无多子’,便以为‘所作已办’,便自居‘无学’,虽然法门无量,宜择其契机者一门深入,但自得‘正受’至证佛果,中间犹隔十万八千里,犹有无限风波在!说是佛法只恁么,岂非大谬?这种误手段为目的的毛病,颇难医治,因为它易起法执,而引发大我慢,也势必会执一谤余,坏人信心,造地狱因。此辈既连‘信位’也登不上,曰‘历诸地位,上上增进’,绝无可能。然而佛佛祖祖只做‘牧牛汉’?永远滞于‘保任’,更无‘向上事’?有斯事乎?亦宁有此理!

 

其五、学佛法不依师承者,难得正眼。此辈半生清修,长坐不卧,亦能入理深谈,辩才无碍,而一旦真火现前,却又罔不疑惧退避,恰似‘叶公爱龙’,修行究为底事?

 

其六、有等守株趁块之徒,专向言中取则,句下求玄,劳他师家频举:‘云门高峻白云低,水急游鱼不敢栖,入门便知求见解,何劳更举辙中泥’!他却又向‘平地捞鱼虾去也’。似此钝根,如何救得?

 

其七、颇有向外驰求之辈,不知自觅衣珠,偏喜向外求玄,得一法门,缺乏信心,总认更有快捷方式;得一悟解,忆持不忘,逢人便自诩已臻极则。像这种提不起又放不下,不务净业的担板汉,根本就不是法器。

 

禅患

 

参禅大患,无过乎放心外驰,以多劫习气,积重难返故,每见宗下学人参话头时,不被事牵,便为理缠,总不能‘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死心参究,既难‘制心一处’,则疑情如何能打成一片!疑团又如何能抟得滚圆?徒见蹉跎岁月,到头来‘漆桶’依然。

 

颇有皮下少血之辈,不怪自己偷心不死,反怨佛法没有灵验,岂其然乎!若是之辈不独福薄慧浅,不堪承受大法,抑且毁谤上乘,无间地狱有份在,都因妄心外驰,吾我计执为患,终致求升反沉,欲解愈缚,岂不大可悯哉!

 

若是夙植德本,精华内蕴的上上根器,一旦言下契机,无始无明刹那冰消瓦解,全身融入大圆觉海,自然物我一如,圆融无际,透脱自在,无物可牵。说悟、说修全属剩语,更有甚么话头可参?疑情可起?所以法华经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受用,经行及坐卧,常在于其中’。

 

修行趁早

 

理智人格化──以法为生命,乃佛法与任何宗教、哲学不共的特色。故作为一个正信的佛教徒,必然会把全部感情与智慧,乃至整个生命溶融于菩提道中,转苦、空、无我、不净为常、乐、我、净,以证得生命的真实──法身。

 

倘或未能解行相应,不得名为真实佛徒。

 

指月录载:盐官会下有一主事僧,忽见一鬼使来追。

 

僧告曰:‘某甲身为主事,未暇修行,乞容七日得否?’

 

使曰:‘待为白王,若许,即七日后来;不然须臾便至’,言讫不见。

 

至七日后,觅其僧了不可得。

 

读此可知正务尚妨大事,况非正务?因正务非无暇修行,犹得宽限七日,若只但知见人说空,于己躬事,曾未措意,一旦鬼使来追,试问,如何空得了?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还是趁早修行的好。

 

莫著相

 

为什么‘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错只错在伊‘将心用心’。

 

总以为这世上,必有高深的道理,不臻极则,岂肯甘心?抑且道理搞不通,又如何能一了百了?殊不知万事万物,皆有极限,它开始便没有道理,最后还是绝无道理。哲学如此,科学亦然。只这绝无道理,便是究竟极则。

 

须知不论哲学或科学,它都只是发现并说明现象的规律或法则,甚至臆测其本源;但无论如何,那些发现或推断,都绝非是最初的和永恒的──最初没有这些,最后那些也不存在。

 

如果你是位解行相应的正信佛徒,谛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且是的然‘作如是观’的话,你当然不会著相,只要不著相,当下便是解脱,更说甚么理障、事障?

 

学佛法此处若也觑不破,岂只驴年不得悟,敢保老兄的慧命早晚会被道理埋葬。

 

头正尾正

 

万法不离因果,染法如斯,净法亦然,所谓‘初发心即成正觉’,即在强调学佛最贵发心的真切。盖此事微妙,未可等闲,因正方期果圆,故云:‘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则善星生陷坠’。

 

‘因地不真,果遭迂曲’,求升反沉,非法之咎也。故不论为求神通发心,为求智慧辩聪发心,或因欣厌而发心,都只能报得人天有漏之果,以其皆非真正发菩提心故也。

 

历来不少修行甚好者,或转世为人间帝王卿相,或女转男身,或初因不昧,再世为僧,不乏记载,亦不胜枚举。唯有死心参禅,绝不旁骛,始名菩提正因,方期一了百了,更无枝节。故曰:头正尾正。

 

解脱深坑

 

既是解脱,又曰深坑,看来似乎不合逻辑。殊不知佛法精微,非同小可,毫厘之差,天壤有别。

 

尽管参禅一法,苟能耐得清淡,舍得世缘,经得挫折,吃得棒喝,断无不悟之理;然而能够不受他人惑乱,不与理路夹缠,不去接人口水,不理古人公案者,竟是不多。于是终日卖弄机锋,赚得嘴皮滑溜者有之;误化城为宝所,以‘无事’为到家者有之;抱著一句话头,不知痛痒,不能发机──不知回头转脑者有之;掉在葛藤堆里,左理右理,毕生不得解脱者有之;尤其不肯老实参究,妄自测度古德意趣,乱加批注,损人误己,最可怜悯。此辈求升反沉,无以名之,姑曰:解脱深坑。

 

释虑

 

诸祖求法,不惜身命,不辞艰辛,所为何来?唯求心安而已,心安则天君泰然,百体从命,福慧增长,妄念不生,便得八风不动,喜怒中节,根尘渐消,本心得复。

 

本心者,闹中常静,动中常定,原来如此,历劫无迁者是。

 

妄心者,依境而起,从缘而生,一念三千,刹那生灭者是。

 

欲得心安,首重释虑──外于境离攀缘,内于心释念虑。缘虑释,前尘脱,名为善护念,即是无住生心。

 

毕竟一句作么生道?曰:心似浮云无所寄,事若春梦了无痕!参!

 

葛藤

 

千七百则公案,任何一则,都具有钥匙作用──都能启开自家宝藏,苟能举著疑情便发,越啃不动,越要死啃,决不旁骛,则打破迷团,捣落桶底,会当有时。

 

若也惯作理会,以为内中大有文章,非弄明白不可,于是坐在黑山鬼窟,猜东猜西,扯南扯北,虚耗光阴,浪费生命,恰似身陷葛藤丛中,斩不断,理还乱,卒难出离,此岂公案之过?过在当人纠缠不清,不肯老实参学,以金作矢,向方法讨理论,果然辜负佛恩,大违祖意,岂不殆哉?

 

直心是道场

 

人极立、佛道成。一种不阿谀世俗,不逢迎权势,不计较功利,不关心毁誉;存诚心,守公道,说真话,做实事,质直无伪,磊落光明的心行,便是上求下化的成功基础。否则心存谄曲,行为诡诈,人格既已分裂,思想既是多元,欲入‘不二法门’,岂不戛乎难哉。

 

故曰:直心是道场,直心便是‘一行三昧’。

 

主人公

 

有等人见说‘心能转物,即同如来’,便道:‘你将甚么作心?将甚么作物?’说来理直气壮,面不改色。殊不知说食终不能饱,任你装模作样,总是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嘴硬岂能救得生死?

 

血肉之属,几见有不受私欲怂恿,不受官能支配者?若道是‘家贼难防’,争奈‘心外无法’何!更何况‘至道不难,唯嫌拣择’,若道‘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识’。岂非‘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了’!

 

既诚然‘心是恶源,形为罪薮’矣,怎又说‘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也道‘扫除廓清’,将见‘萧墙祸起’;或竟垂拱而治,果然颟顸无能!

 

且莫问‘如何即是’?请看:台州师彦禅师,居丹邱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公!’复应‘诺!’乃曰:‘惺惺著,他后莫受人谩。’

 

此处若也会得,以上全属废话,姑且许你有个入处;此处若还不会,还是死参一番的好。

 

仔细检点,错会不得。

 

学须志坚

 

二祖求法,立雪断臂。临济问法,三度被打,云门扣参,折损一足。斯三者卒能绍祖继灯。

 

故知志求上乘,须坚道心,苟非百折不回,卒难荷担大法。

 

非但佛法如此,儒者之悬梁、刺股、囊萤、映雪,莫不皆然。

 

亦非仅中国如此,希腊哲学家乔日奈,求教于老安德逊,数遭峻拒,乃乔日奈求学志坚,纵是杖尺相逼,亦不肯退,终能感动其师,收录门墙,亦卒能继承安德逊哲学衣钵。

 

世学尚且如此,而况无漏解脱大道?

 

欲冀真乘,莫掉轻心也。

 

心与佛

 

心与佛,是佛法的核心──研究佛法的中心课题。

 

虽然经有明诲,类似‘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句子很多,显见心外无法。也尽管傅大士肯定地指出:‘了本识心,识心见佛;是佛是心,是心是佛;念佛念心,念心念佛……’。而且大梅初参大寂,见说‘即心即佛’,当时便大悟于言下。偏是南泉却又道:‘苟言即心即佛,如兔有角,非心非佛,牛羊无角’。以后宝积也说是:‘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元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极则’。果然是‘家家门前火把子’,实难参详,端的是‘但有言说,都无实义’。

 

如今且莫尽听他闲言语,也莫理他‘开口便错’。请问:甚么是心?若能识得本心,便不受前尘覆盖,便是‘识心达本源’,便能不随言语转,不受他人惑。一切语句、非语句,奥义、非奥义,入手便判,有何窒碍?一任他横说竖说,总还他个不理睬。何以故,并无剩义,不劳续貂!虽然如此,也须亲证才有开口的资格。不然尽是多虚少实,纵然说得天花乱坠,自己不脸红,他人一傍作呕在!

 

生死本

 

古德偈曰:‘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来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识神,就是因缘所生的业识,是末那起执真心染物后的产物,它便是生死的根本。

 

就人而言,业识不仅是构成种种人格的素材,而且也是一切妖魔、鬼神或灵魂的前身。承受变异生死、分段生死的是它,生死死生,不停地在改头换面的也是它。虽然说是生死如梦,轮回如幻,苟非尽此报身,了毕大事,心垢既未能净,旧业必不能消,依然要头出头没,出生入死,噩梦卒未易醒,轮回遽难出离。除非于佛法确有证悟,确能‘于第一义而不动’,不妨随缘放旷,任运腾腾,‘繁兴永处那伽定’去。若还未证本真,亟应一心修行,更勿旁骛。此外贪羡名闻利养,固是生死恶兆;醉心神通,广学知解,亦尽属识神作祟。

 

既知‘生死本’,当明‘本来人’。

 

如何是‘本来人’?参!

 

见性成佛

 

参禅人,若果是上上根器,闻说‘即心即佛’,合应言下知归,当下便已参学事毕。何以便得如此?盖本心即性,本性即佛;见性即见佛,明心即是明佛,于此当下澈了,堪称是‘一句了然超百亿’!舍归家稳坐外,宁有余事?这便是‘见性成佛’大丈夫的风范。若还自信不及,优柔寡断,岂只颟顸无能,失机咎且难免。

 

虽然如此,苟非多生熏修净业,功满果熟,遇缘了此大事,纵使是天资过人,一闻千悟,见处透澈,戒律谨严,也只堪成得个因地佛。若说是果上佛,实在是太远生!何以故?‘理虽顿悟,事须渐除’,功未齐于诸圣,岂便即证佛果?故知见性成佛,果然谛实不虚,毕竟初生王子,未堪即登九五。

 

若还解行相背,理事相违,已具足地狱资粮,敢侈言‘见性成佛’?此何异自封齐天大圣,妄冀淩驾帝释,岂只是徒见其不自量,且将见其‘灾必逮夫身’也。

 

本立道生

 

若是真理,必然直截现成──‘极高明而道中庸’。

 

有等学者,根器下劣,见理不真,通道不笃,未领‘心平’、‘行直’的旨,一心向外驰求;羡玄奥、喜奇特,我执坚固,不甘淡泊,多有陷身魔外者。似此求解得缚,欲升反沉,皆由‘因地不真,果招迂曲’,良深慨叹!

 

学贵知本,本立道自生,‘奇特’二字实为学者难治之病根,此根不拔,鲜有能如泥牛入海者,多半误入歧途,为光影所误,为外道所收。不见证道歌道:‘但得本,不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仰山亦曰:‘三明六通是圣末边事。但识心达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

 

其实,学佛法贵在了生死,在求得生命之真平等、真自由、真独立,要它三明六通作么?若是具眼修行人,非但光影不著,诸通尽遣,报化亦当掉头不顾,方是直脊梁、硬骨头的学道铁汉,堪称法门忠臣孝子。

 

宝镜三昧歌曰:‘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既然‘去年贫未是贫’,家贫正合出孝子,况家贫盗贼远,正是好事,暂时淡泊,有何难耐?忍心‘背父逃走’?岂只不是男儿,且终不能得‘寒灰爆豆’,无余珍味,无上恒乐也。岂不冤哉、枉也!

 

法缚

 

禅关之说,附会已久,一期方便垂则,非有实法与人,直是无可非议。落实而言:‘十方无壁垒,四面亦无门’。‘尽大地是个解脱门’,只可惜‘把手拽伊不肯入’!何来关险障碍?

 

只因学人未能真实发心,以致心量不广,悲愿不宏,遂竟浅尝辄止,得少为足,而吾我自是,弃王膳而取秕糠,摒黄钟而珍瓦釜,以砂为金,鲁莽承当,终生流连化城,迷失宝所者,大有人在,可不惕哉!

 

盖行人修学般若,久之渐得制心一处,忽而忘缘,但觉赤洒洒、净裸裸,尘劳顿脱,内心不摇,外境不入,的见人法不二,物我一如,一切坦然,自在无忧,遂谓一切现成,无欠无余,以印经文,执为极则,生满足想,更不进修。

 

临济初触此境,尚不免如贫儿乍富,得意忘形地说是:‘佛法无多子’!若非亲遇宗匠,临济只合终生酖醉于此境,那有后半段风光?然则一言之失,已不知冤煞后世几多瞎汉,成群结队向马蜂窝里钻,尽是此处错抓定盘星,居然以达者自居,可笑亦复可怜。

 

殊不知此仅‘水牛白牯却知有’之入德初阶,云门所谓:‘犹是转句’、‘犹是半提’;德山所斥‘犹欠三十棒’之流,离‘上段’大早在。

 

倘若耽著斯境,既无师家方便垂慈,痛施棒喝,自亦无转身之路,将见长沦‘解脱深坑’,不知何劫‘三昧酒消’也。

 

二乘耽此,佛犹呵为焦芽败种,真正发菩提心之大乘佛徒可不惕然戒之乎?

 

诚然,得到与么地也大不易,惟路仅中途,不可谓已还乡;暂停化城,岂谓已抵宝所?佛以无住本立一切法,若著、住于‘初善’,则中、后何劫能达?故此病痛实非小小。

 

无以名之,权曰:‘法缚’。

 

金刚心

 

半沤居士见笔者屡斥愚昧、残忍、怯懦乃无明之主要内涵,是学法的最大障碍,意余必有对治之法。

 

周日专程来访,谓此三者,正触著伊痛处,请示对治法门,尤以畏惧、恐怖感为最,因嘱伊常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能拔除怯懦之根。伊却坚欲得一密法,如降魔咒等。余告以无论余不具阿阇黎地位,纵使请得密法,如法修持,倘观想成就,本尊现前,汝能有恭敬欢喜之亲切感,绝无恐怖、不安之畏怯念乎?

 

伊曰:‘不能’。乃问持金刚经可获何等法益?

 

余告以:‘持金刚经,但能以直心持诵,勿强求会解,不起分别心,时至成功,可获常住金刚心。’

 

‘何为金刚心?’曰:‘离生灭、不动摇,无始以来,未有少磨,劫火起时,亦不能坏;诸天尚不能窥,魔类如何能挠?住此心者,与诸圣同一境界,共诸佛居不动地,至尊至胜,体逾金刚,常有百万天龙善神拥护,乃无上安心法门。’

 

‘如何得入?’

 

‘你但离四相,绝忆想,心无执著,诸见全泯,当下是个无所住而生的金刚心。既无起心动念处,尽法界只是你的金刚心,怖畏何由生?魔鬼何处容?’

 

伊垂首不语者良久,意其已入理境,方为之随喜也。伊忽骤起嗔声曰:‘诚心求法,竟遭戏弄!’

 

正拟解释,伊拂袖径去,略不回顾。唉!

 

禅不恁么(一)

 

禅,具有无限之涵摄性与超越性,为心灵之升华,生命之全貌,是人类文化公产。而如‘五灯会元’‘指月录’等所标举之禅,则更是中华文化精神特彩之一。

 

禅,‘语证则不可以示人,说理又非证不能了’,因为纵使全身是口,道不得千万分之一,纵使说得天花乱坠,充其量亦只是‘相似’,并不是‘全等’,纵使道得十成,只是‘未到在’。故禅以悟为生命,以证为实际,必须是全生命、全理智的当下证得,全身融入,才真正能体悟禅;只有体现了禅的全体──真理人格化,才有商量的余地及开口的资格。此外一切知识、推理揣测所得到的理解,可以允称知识或学问,然而它绝非是禅。

 

禅,既是真理的全体,无物可对,亦无物可立;‘止观双运’犹非宗门禅,‘定慧等持’亦是启蒙语。大学定、静、安、虑、得不是禅。佛陀‘以无住本立一切法’,故所谓‘知止’,所谓‘站住不动’的‘禅’,应该是无生命的‘死禅’。中国无此种禅,无以名之,权曰:‘杜撰僵尸禅’。创此禅者,形灰智灭,修此禅者,万劫永沉。

 

不入他家门,不晓他家事。底事强作解人,鲁莽放矢?果然少分体认得禅的真精神,亦当知‘老臊胡’、‘干屎橛’,不异‘道在屎尿’。‘一棒打杀给狗子吃’,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现身示范,真谛全举,亦乃至佳注脚。古人称云门真报佛恩者在此,岂可谬云背弃祖宗?于此犹错会,凭甚么开口谈禅?须知禅重法的承递,并非一如神教的祷告崇拜,否则何有于禅?

 

以上三句,无不旨在突出──真自由、真平等、真独立的佛法精神,其境界又岂是‘与主同在’,永远为奴之徒所能梦见?

 

禅不恁么(二)

 

禅,与自然同在,而自然非禅;禅,即一切存在,而离生灭──‘能为万象母,不随四时凋。’

 

斯故,禅不离文字,而语言、文字非禅,盖其超越思维、知识,淩乎世智辩聪,故起心成妄,动念已乖,饶你思议测度,去禅转远。但肯用心平直,且又一切现成。

 

禅,本不贵文字、言说,虑口头禅、文字禅塞却悟门也。憾今时慕禅者多,谈禅者多,会禅者少,每多撩人妙语,令人忍俊不禁,寡尤不得,无已只得自领卅棒,权说野狐禅。

 

阅报,有如下一段:‘佛教的禅宗史上说:一天,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拿著一朵花向著弟子们,大家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有摩诃迦叶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释迦认为迦叶会意,就把禅法传给迦叶。至于“禅”是怎么一回事,释迦和迦叶始终没有说明白。’

 

‘禅法从迦叶起经过许多代传到达摩,达摩来到我国传授禅宗,信徒们都渴望了解“禅”的所以然,于是纷纷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无奈高僧大德也说不出所以然,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答些别的虚玄的话,如“庭前柏树子”和“青州布衫重七斤”等等,这些话倒确实是一活泼无碍的运用想像,但没有具体答覆,说了等于没有说。究竟“禅”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要说古代人说不出所以然,就是一般现代人(包括佛教徒在内)照样说不出所以然来!’(以上为报载)

 

其实,禅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人人具足,个个圆成,乃最普遍、最一般、最平实之唯一事实──‘只此一事实,余二皆非真。’原无玄妙、神秘可言,若有即不成为禅。

 

或问:既然如此,为何有人不会?此问恰好触著禅的特性。

 

禅离相对,谁要会?会甚么?禅非哲学、知识,如何会?况佛法以‘无所得’为究竟,以有所得心学禅,显然南辕北辙,犹同泼油救火,将见焦头烂额,自陷迷闷,岂禅之咎?所谓见尘才起,法眼全翳,向禅觅道理,求学问,宁不冤枉?以思维作工具捕捉禅,纵或有得,亦属知解,与禅毫无交涉。明乎此,当知禅贵自悟、自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然历代宗师之与学人,亦非答非所问,胡乱搪塞,反之,时时老婆心切,非但有叩必应,不负来机,硬是和盘托出,当场相赠,只怪学人根器不逮,睹面不识,刹那蹉过;或是执指为月,妄自承当;或是揣摩、思索、自陷黑窟,总非宗师之过;不然何以水潦被马祖一脚当胸踢倒便得悟去?

 

或谓挥棒,行喝岂是慈悲法门?殊不知‘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见师。’蓦地一喝,尘根振落。此种机用,正不知涵泳多少慈悲心,造就多少大菩萨也。

 

此外,撑拳、竖指,每成默契;俚语酬答,当局者清。例如某君不谙德文,而某德人全家精通华语,若其子以华语问,父以德语答,吾人因不谙德语,便谓其所答非所问,或彼不善回答,可乎?须知禅宗师弟问答亦常类此,不可误会。纵答而不契,亦非无答。

 

所谓,‘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佛法不止一宗,喜寻理路者,何妨就唯识法相等宗,自加选择,老实修行,到得解行相应,理事圆融时,区区‘麻三斤’,何值一哂?‘庭前柏树子’好羁笨牛。

 

至于禅门问答,有时虽饶趣味,兼带机锋,其实会禅者过目便判,无须推敲,若实不会禅,饶你思维,捞摸,隔阂转深。

 

请看:僧问洞山:‘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山云:‘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洞山恁么回答,是否扣紧了这僧的问题?是否尚有保留?算不算直截明快答案?

 

若是伶俐汉,未开口前已知下落,何须分斤擘两,唠唠叨叨。这僧若遇笔者,不待开口先与一棒,岂不省却口舌,保他当下悟入。且道笔者这一棒与洞山答话是同、是别?作用是一、是异?若于此浅处荐得,许你条理宗门葛藤,此处尚不能荐取,还是抱著「麻三斤’参上它三年五载,保管有个入处。

 

此事耕耘必有收获,功德绝不唐捐,定不相赚。

 

禅风日下

 

唐、宋以前之禅林宗匠,率皆深入三藏,涵泳教海,且多属资质纯厚,真修实行者,漆桶虽尚未破,皆距黎明匪远。故进得宗门,或触机遇缘,豁然眼开;或啐啄之下,无明顿脱,总是头正尾正,因缘不虚。迨其出而为人,则风格独标,自在纵横,目空云汉,气吞河岳;杀活任意,随机纵夺,是何等雄伟。

 

逊至近世,人心浇薄,气质低劣,多见小聪明,罕觏大智慧。师资淩替,后继果然无人。昔时高峻洒脱禅风,今则难可一睹矣。有之,东洋解剖禅,此土文字禅、口头禅、葛藤禅而已。

 

所谓文字禅者,非禅、非教、描东、画西,纯属戏论,仅堪消遣。

 

口头禅则大似鹦鹉学语,说来浑相似,只是未到在。

 

葛藤禅,深陷荆棘,去道转远。

 

解剖禅之特色,则系拖出祖师遗蜕,细刀淩迟解剖,片片分析鉴定,扬言已发掘、捕捉到祖师禅之活跃的生命!而开设出所谓之‘禅学’,非但盲目附从者,大有其人,且谀之曰‘现代禅宗泰斗’。此辈而言禅,祖师禅宁不‘命如悬丝’?亦曰:殆哉!

 

寒山非禅

 

或许是他那种放旷的情怀,颇能适合那些在高度工业化,极端功利主义的社会里,遭受挫折者的心情,寒山诗竟以禅诗的姿态,在外国大行其道。

 

当然,他们不懂禅,却不难懂寒山诗,以他们的枯槁、懈怠来说,把寒山诗看成是禅的韵律,甚至是天籁,那也是很自然的。坏在他们热忱地揣摩、仿效寒山的生活方式与格调;更坏的是他们并没有学到像寒山那种向往自然的精神,反而‘画虎不成’地松弛了官能的自律,甚而摒弃理性,逃避(咒诅)现实,甘心‘披发左衽’,略不顾做人的尊严。他们只是一群怯懦者,只是一群责任的逃犯,只是一群大麻烟、迷幻药、海洛英的好主顾,他们丝毫没有接触到禅的边缘。如果说这是现代禅,岂止是无知,简直是荒唐。

 

禅是入世、救世的,岂同于寒山诗的遁世、玩世;禅是表现在著衣、吃饭、运水、担柴,一切不离生活的,岂是西方神秘主义追求虚玄,自我陶醉?禅是定慧等持,清明在躬的,岂同大麻烟瘾士的虚脱幻灭,理性沉沦?

 

如果你读过寒山诗,岂未发现他那种自救不暇,莫可奈何的心情?闪闪躲躲,取取舍舍,未免太煞可怜生。如果你读过寒山传,便应该同意,连淑世主义都还谈不上,说他是禅,岂非南辕北辙?

 

因此,我说:‘寒山非禅’。

 

禅的绝对自由

 

就世谛来说:禅,鄙视极端个人自由主义者的愚昧偏执,怜悯以‘放僻邪侈,无不为也’为自由者的邪恶堕落。但禅的自由也并不仅只是不侵犯他人自由的相对自由,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见有人我的自由而已。

 

禅,泯自他,一物我,喻如太虚,无欠无余,绝诸相对,无可取舍。故禅是绝对的、不二的、独立无偶的。因此,当自由与禅连在一起时,它也便不得不绝对了。

 

铃木的禅

 

禅的商量、勘验,好像是击石火、闪电光,必须单刀直入,贵能针锋相触,待你思惟测度,早已不是禅了。若还拖泥带水,搪塞支吾,保管吃棒有分。

 

现在的东洋禅,看来并不如此,最显著的地方,是他们对于禅的方法,似乎只在考据、分析、测度上下功夫,而且几乎是完全钝置了禅的金刚王宝剑──参话头,把禅看成是一种专门的学问来探讨、研究。

 

对于那些吞吞吐吐,晦涩而机械的所谓‘禅学’,区区一向兴趣不浓。直到最近,‘禅与生活’竟然引出了毁谤三宝的魔军,才勉强找来看看。一天读完,发现铃木先生的大作,毕竟不同余人,居然多少有些禅的光彩在字里行间闪烁。

 

在去佛日远,人们根器愈下的今时,它对于日益陷溺的人类精神,应该是不无裨益的;不过对于真正立志参禅的人来说,是不会有实质帮助的,甚至对于初参禅的人妨碍很大。因为干啃一句话头,毕竟没有看‘禅学’有味道,可惜的是看它千遍,徒耗光阴,纵有心得,距禅太远,而且一旦掉进‘无事甲’里,十人九难出离。说句罪过的话,谩道‘法身向上’,靠这些东西,你将会连‘法身边事’也摸不到。彼岂有过,过只在你不忌口。

 

话虽如此,禅的受到世界普遍重视,铃木先生功不可没;把禅孤立佛法之外,咎亦难辞。

 

求人不如求己

 

读乐公著「金山活佛传’,至‘谁念南无阿弥陀佛──是活佛!’不觉憬然。因忆起古人逸趣一则:

 

东坡与佛印偶游西湖上天竺,见观世音菩萨金像手拈念珠。

 

东坡因问:‘观世音菩萨,岂不是远劫以前,便已成佛?拈个念珠作么?’

 

佛印道:‘念佛。’

 

‘念那尊佛号?’

 

‘他只念南无大悲观自在菩萨!’

 

东坡愈惑道:‘念自己作甚?’

 

佛印笑道:‘果然不快漆桶!岂不闻求人不如求己?’少顷又道:‘居士还识得自己么?’

 

东坡打一掌道:‘那个不是自己?是汝见外!’

 

虽近玩笑,殊堪发人深省也。

 

向上事

 

每见浅见小根,死参一句话头,时日既久,触机遇缘,蓦然觉省,当下契入新的境界。以之印证经文祖语,若合符节,更无疑滞。便谬认途中为家舍,谓已到家,更不前进。殊不知饶你调得此心‘似镜长明’,物我两忘,心境一如,犹有向上一著子在。若乃满足斯境,酣然忘归,返乡何日?法华会上五百人退席,概皆证此境界,所谓谬化城为宝所者是也。

 

由凡夫而臻此境界,固属难得,乃此法执不除,终难趣向究竟解脱。此谓法缚,亦曰三昧酒醉,又名解脱深坑。

 

学佛法人,不历此境,不名得道;学佛法人,困在此境,不名解脱。密乘学者,必臻此境,乃可进求三密相应,契符生起次第。净土行者必臻此境,始具上品上生资粮。

 

参禅到此,名为初发心,犹有微细法执在。须知有向上一路,百尺竿头更求进步始得。不然总见滞壳迷封,病在得少为足,只是小歇场,非究竟解脱也。

 

答问难者

 

你若道法离语言文字,我便说语言文字即佛法。何以故?三藏十二部,皆是语言文字,若全摈语言文字,将见正因息,悟缘塞,正法灭矣!你谓不然?试更道看!

 

你若道佛法不离语言文字,我说不然!何以故?苟能外离语言文字,内息分别想念,当下唯是一心,心外宁有剩法?

 

你若深会‘云门饼’、‘赵州茶’、‘洗钵盂’的话,试问,佛法有甚么事?应如何修?

 

佛说‘一切法皆是佛法’。又说‘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毕竟佛法是个甚么道理?试说看?

 

以上问题,你若能如理回答得,我许你不会佛法;你若不能如理回答,佛法许你不会;你若道不答即是全答,须防饮水塞牙;你若道答在问处,往后倒痾有分。莫道不慧蛮不讲理,此间大有明眼人笑你在!

 

曹溪一滴之一

 

本门从上相承的是: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无相是即相当体的无相;无念是心离好恶、取舍、憎爱,在生活中不断开展新的境界,不系恋过去,不徘徊目前,这是人们原有的天性。

 

对于充斥在这世上的善与恶、美与丑、怨与亲,乃至言语的冒犯、讽刺、讥诮,横来的欺淩、侵夺、是非争论等等,都应该看透它本质的无常和虚妄,不要让它侵入内心,更不要存有以牙还牙的想法。在念念不停留中,不要回忆过去的事;如果让过去、现在的事情和对未来憧憬,构成一条接连不断的链条,便会成为束缚心灵的桎梏。应该保持心念的活泼和无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未来的不要先作卜度,自然会因无牵无挂,而常保心情的轻松愉快。这就是无住为本的涵意(定慧品)。

 

倘使你摆不脱常识的惯性,一定会认为让无念、无相、无住贯串生活的全程,绝不可能,因为社会是这么现实、险诈而又复杂,这样做岂非不合时宜?其实果真有信心,有毅力,蓦直行去,不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尽在里许,管保治国、平天下都游刃有余。

 

若果真是澈见了自性的人,但只随缘任运行去,自然合他古辙,必能直养无害而保任不虚。

 

谓余不敏,苦无入处,不妨如法坐禅,置身心于禅定之中。何谓坐禅、禅定?六祖大师说得很明白:‘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又说:‘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

 

此事不落两边,非难非易,苟能死却偷心,便是:此日定国安邦后,朝政悉凭圣主裁。参看!

 

曹溪一滴之二

 

‘今与汝等授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令得三业清净……。’

 

万事不离因果,行为皆有影响──邪思使心灵蒙上污垢,罪业为生命制造障碍。且喜‘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幸有忏悔法门在。遗憾的是很少有人肯立‘昨死今生’之志。更少见有人肯至诚发露忏悔,而竟大言:我发菩提心,岂非笑话?

 

依照佛法,忏悔必须发露,始能使我执因发露而拔,罪垢因曝露而枯,无明因发露得明。我执若破,罪无所依;我执未除,地狱实有。倘认只消在早晚净课中唱唱:‘我昔所造诸恶业……我今佛前求忏悔。’就可以获得清净,岂止欺佛,且亦自欺。

 

曹溪一滴之三

 

法海禅师初参六祖,问‘即心即佛’义。六祖说:‘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三言两语便标示出心与佛的决定义。

 

心有真妄。真心离念,妄心依我。离念唯觉,依我成执。唯觉故即佛,成执故不觉。所谓‘一念不觉’,便是法界的缘起,既依缘起,何有自性?虽然如此,佛亦不离因、缘、果获得本觉。由此可知,若不经一番大悟,则俱生无明宛在。饶是解得一大藏经论,总是相似非真。

 

借问‘前念不生’与‘后念不灭’是同?是别?若委悉不得,显然非我同见同行。

 

曹溪一滴之四

 

永嘉玄觉来参六祖,绕祖三匝,振锡而立。

 

六祖道:‘大德自何方来?生大我慢?’

 

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六祖道:‘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觉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六祖便印可曰:‘如是!如是!’

 

玄觉这才具威仪恭敬礼拜。

 

也许有人觉得那位‘一宿觉’恁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便得大事了毕,未免太有些那个。你我参究了二三十年尚无入处,岂不冤哉枉也?须知姑不论他玄公童真入道,历经苦修。他多劫辛勤,谁曾目睹?更何况倘非早已穷源达本,试问无生如何当下体取而顿了无速?

 

六祖只是为画好了的龙点睛而已。

 

曹溪一滴之五

 

僧举卧轮偈云:‘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六祖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偈曰:‘惠能无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卧轮有伎俩’,有人有法,能所宛然,强自按捺,愈解愈缚,全属有为法,未契心真实。

 

‘惠能无伎俩’,人是无为人,法是无为法,岂止是‘急水上打球子’,兼亦能‘入水不沾泥’。‘蓬门未识绮罗香’,任你道甚么,伊总不识,怎解闭目藏睛的活计。莫尽贬他卧轮不对,也该自问曾否左耳进、右耳出才是。何况‘若达心地,所作无碍’,卧轮只不过是‘是非只为多开口’,你何曾窥见伊的境界?

 

毕竟如何行履?曰:‘如幻三摩地,弹指超无学’!

 

保任

 

你如问:甚么叫作保任?我只能说:保者,保护,期其无损,保有,冀能不失;任者,信任,的的无疑,听任,一向依它。

 

若是更问保任个甚么?尽管我没有资格答话,却不妨谈谈相似的。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点出了浮沤大海分明不二。‘率性之谓道’,是说依大海,莫认浮沤。‘修道之谓教’,教你如人牧牛,莫犯稼苗。‘不可须臾离’者,保任之功原是如此。

 

此事‘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才失操持,便不能‘保’;苟萌私念,显已非‘任’矣。若还躯壳起念,必失所‘保’,本性既已迷失,泣歧叵能幸免。

 

禅之定

 

禅非禅定,固知之矣。然则禅亦有定乎!若有,敢问禅之定与禅定之定,同耶?异耶?

 

禅乃佛心宗,通称禅宗或心宗,宗门禅或祖师禅,为心心相传之佛法心髓,得其法者,定慧圆明,入其门者,言语道断,乃释尊本心,是佛法源头。故义无不赅,而体无不遍。义无不赅,故无可建立,但有所举,悉予扬弃,贵免挂漏之失;体无不遍,故遍地不藏,来求指踪,不离当下,便无肢离之过。若能顿悟圆宗,便与诸佛同证,诸圣同心,含灵同体,既无动摇,奚用定为?

 

至若禅定一法,诸宗所共,虽为殊胜方便法门之一,然诸宗各有观法,以为修定眼目,贵能从容正途,免蹈魔外,倘仅为求定而坐禅,则属次第禅定,总括四禅、八定,由初禅渐渐增进,有若登峰,唯二乘圣人,澈了四谛,持三法印,入灭尽定,乃名造极。

 

禅、禅之定与禅定及禅定之定,理谛行相之各异其趣,至此已甚为明显。

 

然则禅之定岂非寂然澄明?既非四禅,定在何处?是何定相?

 

禅之定非即寂然澄明,须知饶是澄澈湛莹,清绝点埃,尤是失正念,凝心敛念,摄有归空,悉名活死人。唯证乃知,岂能臆测?至于定处、定相,分明无处所,分明以无相为宗,说甚么定处、定相?若勉强言之,唯是定于‘一’而已。

 

何谓定于一?

 

天得一则清,地得一而宁,人得一乃圣。当证入‘一’时,非独理事不二,物我一如,觅丝毫理、事、人、我且不可得,当下绝对待,离名相,直是无可比较,故亦无可思议,岂有处所?说甚相貌?

 

至此当证何果位?

 

此事非因修得,故亦无有功勋,不落阶级,唯是自在而已,更无四相、三界堪供分别较量。到此亦更无余事,故曰:大事了毕!

 

刹那

 

六祖大师说:‘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你道前念、后念是同是别?若还囫囵吞下,轻忽带过,未免辜负深恩。能谛信‘即心即佛’,便知前念后念,总归无念。本不生,何有灭;既不灭,何由生?唯无生非是沉空守寂,不灭非是想念恒持,而是‘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的本心原貌。

 

若能把捉住这五千分之一秒的‘刹那’,便能‘当下还得本心’,试问:刹那间你能起得甚么心念?还有相续否?便知刹那刹那……即是‘无所住而生其心’。

 

证入此刹那时,当下证入生命之永恒,待更思量,生灭炽然。若道不契,振威一喝,瓦解冰消。不然待拙棒来为你说破!

 

本来面目

 

明上座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兀自提那袈裟不起,只得讪讪地走近六祖面前,恭敬顶礼后,合掌白言:‘不为衣来,但望行者为我说见性之法。’

 

六祖看了他一眼说道:‘先把你那用种种因缘编织出来的一切妄想、思虑统通排除掉,不得有丝毫意念生起,我便为你说法。’

 

说罢,一傍观察著明上座调心的情况。过了好一阵,见明上座把心调和到近似本心的无念、无住、无相,这才朗声道:‘没有美好的想念,也没有罪恶的思想,正当一念不生的此刻,那个是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那明上座在一心独朗,唯觉无念中,乍闻开示,蓦回头,在豁然开悟的同时,顺手抓住了生命的永恒。

 

只这些子

 

若真是下定死心的禅客,为何不逐字逐句先把‘六祖坛经’消化?须知坛经一言半句,行得澈底,便是大悟的枢纽。诸如‘外离于相名禅,内心不动名定。’‘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开示得够何等言简意赅、清楚明白?如果不喜心平行直之道,偏爱向牛角尖里钻,果然‘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

 

不二法门

 

开显最上一乘,咸令有缘众生入佛知见,是世尊出现世间的唯一大事因缘,其余统名方便。

 

既是不二,一也不立,凡有言说,唯有对治,病瘥药亦成忌,故曰‘建立非真’,虑生法执也。

 

偏是有人喜欢‘入理深谈’,而且谈个没完,因而耽搁行程不少。一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肯不涉思惟蓦直体取,确是大神咒、大明咒、无上亦无有能相等之咒。无如颇有玩理成癖者,以‘瞥起空见空成色,心不染色色即空’之义,自诩是不二法门,直是连门犹未望见在。

 

更有趁块之徒,抓住古德一言半句,大谈体以发用,用中见体,自谓但恁么去便是到家语,显见太远生!

 

明明向他道‘销融顿入不思议’,他偏又思索、推敲不二法门去了。

 

禅的性格

 

为什么宗风不振,祖道式微?此无他,缺乏堪能承当大法的根器而已。除非上根利智,难当祖师炉冶钳锤;不经宗匠千锤百炼,便不能镕铸出精纯无杂,以法为生命内涵和生活内容之佛法性格化了的法门龙象,也不可能把佛法活生生地展现于扬眉瞬目、撑拳、竖指、棒喝、语默……等生活的全面。这便是人才寥落的根本症结所在。

 

有人问洞山佛法大意,洞山毫不思索的答以‘麻三斤’。这便是佛法性格化自然反应的一个例子。也许人们不太习惯于‘不可思议’,或者误解了它的真正意旨,‘麻三斤’竟然腾传古今中外,直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人在那里‘锯解秤锤’呢?

 

禅贵悟

 

‘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更况自性本具万法,衣珠不属他人,最上一乘,匪从人得,岂假外求?但向自心求答案,便是‘反身而诚,善莫大焉。’若也狂求知解,何异背父逃走?

 

指月录载:金陵俞道婆者,卖油□为生,而恒能不忘穷究己躬事。一日正炸油□间,闻丐者唱莲花落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便豁然大悟。倘伊一向钻故纸,觅知解,岂有恁般事?

 

岂不知神会大师,早在千年前,不避从上所讳,披肝沥胆地和盘托出了个‘知’字,贵图正法不灭,用心诚苦矣,然而千余年来,曾有几人因此‘众妙之门’而大澈大悟?

 

为何迄今宗匠犹藉参话头煆炼学人?故知一落言诠,便非实谛,知识见解,徒障悟门,实无裨益于解脱也。

 

大死大活

 

参禅人把生命的全力集中在话头上,毫不分散地成为知、情、意的‘焦点’时,彷佛独立在宇宙之外,与一切绝缘,实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活像是个不断气的死人,这就是大死一番的典型。当妄心大死之后,法身渐渐苏醒,经三日、五日或十天、半月,触机遇缘,豁然顿悟:原来如此!以往积蕴心中的一切理、一切事,所有疑碍,一时涣然冰释,心中清绝点埃,直如抖落尘埃,释去重负,轻松、自在且法喜充满,这便是大活的光景。大活者,一活永活之谓也,既已‘绝后再苏’,当然是‘欺君不得’了。

 

参禅人如果不能突破理、事二障,尽在文字上做活计,禅定上下工夫,而不肯死参话头,‘因地不真’矣,何由冀证最上一乘?

 

第一公案

 

‘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这是六祖能大师石破天惊的狮子初吼。不但明上座当下荡产倾家,魂飞魄散,所蕴知见,一时瓦解冰消,直到如今依然在余音袅袅撩人心弦,堪称是宇宙、人生第一重公案。参透了这一公案,可以说是宇宙、人生大事了毕。

 

有些根器不逮的参学人,聪明颇有,智慧不足,见说是‘答在问处’,便卖弄野狐精的小聪明,一口囫囵吞下个‘无面目’,食而不消,久滞成痞,难免‘死在句下’,出身无路,徒见不堪承受。

 

须知六祖在大庾岭上,初转法轮,好似莫邪初出炉韝,锋芒锐不可当,寒光乍吐,当者丧命,岂是浮心小智而能测忖?其后韬光四会山中,凡十数年,龙天推出,大转法轮,应机说法,因病与药,虽多殊胜方便,慈悲善巧,若云单刀直入,挥断命根,睹面相呈,全显真实,仍然要以初发轫的这一著,最最精彩。

 

不立文字

 

禅,是绝对的,是生命本源的突出,因此,所有信仰与理智,主观与客观,色与空,凡与圣,得与失,解与缚,永远与禅扯不上丝毫关连。它的中心使命只是悟明生命的实相,只是‘还得本来’的自在、解脱。

 

因为任何语言文字都描画不出生命的本来面目,所以禅也没有必要去建立系统的理论,来构成见性(实相)的障碍。倘若误以为‘不立文字’即是不用文字,显然是一种错误。

 

铁馒头

 

有些不曾入门的浮浅之辈,见说‘佛法无多子’,便私自下注脚说是‘知得便休’。

 

天下那有恁么简单的事?要知道:‘无多子’无殊‘铁馒头’,吞得下的人不多,吞下而又消化得一干二净的可说是少之又少。请问:‘无多子’犹且吞它不下,有甚么开口资格?吞下个铁馒头不能消化岂不要命?

 

学佛法颇有与世法相似之处──初则由浅入深,终则化繁为简,及其登峰造极,连简的也不可得。如非‘目无全牛’,怎能算得高手?

 

坐禅

 

禅定,是四禅八定的简称,也是‘思惟修’的基本形式,既曰思惟修,显然旨在‘虑而后能得’。而采跏趺坐姿,毫无疑问,是在求其‘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了。

 

可见坐禅绝非是闭目藏睛,百不思惟,空心枯坐的沉空守寂。

 

至于宗门禅,虽然并不拘限于行住坐卧,却同样是以思惟为起点,借假修真,以达‘思尽还原,性相常住’的境域。

 

佛儒思惟静虑的动机,性质与境界虽然各异其趣,但在向自心求答案的作用上,是完全一致而大别于心外求玄的外道的。然则何以历来宗匠咸斥坐禅?此则深虑耽著净相,把玩光景,抑疑情而塞悟缘之故。

 

若果所作已办,法眼圆明,坐禅允称正行,可厚非耶?

 

禅无可匹拟

 

虽然祖师禅的向往者,一向困于‘西来意’的探究,只因‘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最后能够提出答案的,仍然是探究者自己。纵使是大善知识乐为解说,而所说的,所听到的,只会是一些知解,‘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才待开口,便早已不是禅了。

 

只因他宾主历然,落二落三,破坏了禅的直下现成──污染了‘触目菩提’的无作妙用。

 

禅是甚么?如向你说是‘本来无一物’,料必不惬尊意;如果据实相陈,便应该说:

 

禅,是创造的势能──倘使未能契入性相一如,定慧等持的至诚且明,‘唯精唯一’的理智‘纯一’境界,一向陷溺于散乱心与生灭旋复的迷离幻象之中,则迷失于昏雾、浮沉于浊流际,而奢言真知、灼见,妄诩创造、发明,宁非呓语?若终不能奋力超脱,必至埋葬大好人生。

 

禅,是真理的全貌──它原本如此,不假造作;普遍如此,无可选择;毕竟如此,无所迁改。因此它‘不可毁、不可赞,体若虚空无涯岸,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当知:离开禅,一切生命、一切理、一切事皆无从发生。

 

禅,是世尊说法的本怀──五时设教,各契时机,拈花微笑,心愿始毕。因为一代时教,唯禅,不与外道共;唯禅,非外道所能企及。

 

禅,是大乘精神的标竿──使大乘佛法,获得空前和持续的开拓。禅,赋予了大乘佛法以不衰竭的精神力量,保持著无限的延展性,涌现出不竭的生命力。尽管禅为宗下所别传──一如南山宗之主律。唯此‘佛心’一向为佛陀的肖子贤孙所同证。离了禅或摒弃了禅,大乘佛法便将因丧失其特质而断灭慧命;如果没有禅,试问、甚么是大乘佛法独特的精神标竿?

 

莫叹高不可仰,何不照顾脚下?莫怨孤峻难攀,尽情放下便是!

 

禅与禅定

 

乘风兄早年皈依虚云大师,好以禅德自居,却从未暂放万缘,死参一回话头,因此一向反对我的主张──先破参,后坐禅,却又总找我商量佛法。此公认为参禅此生未必能大澈大悟,禅定却可以计日收功。持这种似而不是的见解,根本就不是宗门下客,偏是喜欢谈禅,夫复何言?欲待面折,深恐增长无明,只得以笔代舌,且不辞过,向乘风兄直说。

 

四禅、九次第定,统是各家修行的工具,而非主脑。倘不学其教观,未会其心要,只是学他的坐禅,彼诸宗人见了,定会笑你舍金拾□,无殊外道。你若肯死心参禅,本无难易,说难,只因你睹面不识;说易,恰像似骑驴觅驴。

 

若果得大澈大悟,岂仅无一理碍膺,无一事萦怀,落得个潇洒自在,其功德已远超百劫千生以外。

 

历来破参后坐禅者,典型夙在,如达摩大师九年面壁;大梅悟后,深山结庵,不胜例举。

 

你若未悟,而想妄拟古人,则水边林下长养的不是圣胎,只是长养你心怀的鬼胎而已,早晚养得著魔发狂,永绝正因,岂不可悲?总咎在法不依宗,盲行妄作。切请警惕,不然马祖坐禅何以被呵?须知让大师不是呵他坐禅要不得,只是责备他未具坐禅的眼而坐禅,简直是在盲修瞎炼,不仅误时,兼会误事。

 

若果大澈大悟,心眼洞开,法眼圆明,坐禅功德赞不能尽,诸天献花,合当消受,允为正行、殊胜行。

 

倘使心地未明,法眼未净,盲目坐禅,何异自陷黑山鬼窟?抑且坐禅若得究竟解脱,大悲世尊出世,四十九年大转法轮,岂非多此一举?

 

‘忠言逆耳利于行’,兄其三思,幸毋生嗔。

 

见性的把柄

 

离执始能见性,见性始名为觉,学佛法才起执著,便生羁缚,才有羁缚,便障解脱,端的大难。唯有参禅一法,最尚以毒攻毒,使人自缚自解──缚至极点,潜力迸发,轰然顿脱,了无滞碍,即所谓‘大死大活’。

 

参禅人,死啃一句话头,锲而不舍如炉炼丹,如鸡孵卵,全神贯注到饮食行止,犹如梦中;愈参愈疑,愈疑愈参。疑来疑去,疑成一团,到吞不下也摔不掉时,便抓住了开悟的把柄。一旦功德圆满,缘熟机发,疑团粉碎,历劫无明当下瓦解冰消,得大自在解脱。

 

果真志切上乘,为何不参话头?

 

悟征

 

烦恼与错误同在,毁灭与罪恶接踵;我执薄者烦恼少,悟境深者喜悦多。月晕知风,础润知雨,喜悦则是开悟之征。

 

不过上根大器,顿悟之下,喜泪交迸,悲智并发,油然涌出无限纯洁挚忱与弘法利生大愿,毅然荷担如来,展开不世伟行。若果根器差逊,苦修得悟,无明乍退,多见喜心翻倒,疯疯颠颠,苟无明眼手快宗师慈悲痛施棒喝,不免流于畸型,毕竟难登大雅。若果以解为悟,生大我慢,或捕掠光影,自诩神通,显是入魔之兆。

 

佛证无余,常、乐、我、净;菩萨初住,地号欢喜。开者开心,悟者悟心,若果开悟,定然开心,苟不开心,悟不遑论矣。

 

再谈禅与禅定

 

六祖大师以下宗匠之所以呵斥坐禅,以后石霜门下之所以被讥为‘枯木桩’,非是门户偏见,实有深意存焉。

 

昔时世尊出家之初,遍习外道法门──包括禅定。嗣觉心外之法,但长无明,无裨解脱,遂尽弃外道法门,端坐菩提树下,唯省察自心──向自心求答案,终于豁然大悟宇宙实相,生命本源与法界及人生真谛。

 

若果禅定能启导正觉,岂有菩提树下那一段惊天动地、震烁古今、向导未来的大事?抑诸禅定外道合当先世尊成佛竟?事既不然,显见禅定法非究竟,其种种觉受亦非正受、正觉。

 

虽然佛与菩萨并非不定,唯其定与外道有显著区别。外道之定,有出有入,偏定少慧;佛门之定,无出无入,定慧圆明,故名三昧或正定。

 

犹有进者,外道之定,由坐而得;佛、菩萨之定,随悟迸发──当顿悟时,定亦俱生。定相万千,种种差异,所谓‘百千三昧,各不相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也。

 

明此,当知学佛法的正确途径,是但得悟,不须更求定。苟能践行八正道,便是到达悟的正途,且不须求悟,悟亦在其中矣。若谓自心而外更有修炼之法,尽属外道见解。纵不为魔所乘,亦是徒耗光阴,宜深味之。

 

正信学佛者,必当以佛陀作榜样,首须发露忏悔昔日之非,以除积垢;次当扫除廓清种种邪心妄想,以净化心识;然后不缓不急,以八正道为准绳,从容中道,调心令安,止恶离非,离造作驰求,令诸执渐离,一旦我执淡薄,心灵明净,将见心华顿发,一切功德、智慧、三昧、神通,同时具足。便知凡此殊胜,自心本具,实非外来,非有所得,亦莫驰求,但离一切执著念,存一些恬淡感即得;若有丝毫兴奋、满足感,当力加收敛,最好沉睡一场,噤语三日,可免失态。

 

总之,学佛法最忌执著,才有所执,便有所失,但净其意,调其心,从容乎中道,纵或一生未了,亦可无过咎,免魔障,所谓‘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是也。

 

悟后若坐禅,才一歇心便入甚深三摩地,远超外道次第禅定,此所以名为‘最上一乘禅’者也。

 

既得金刚心,天魔亦觑你不著,宁有魔事,岂不稳妥?此事微细难言,大略如此。

 

 

魔者磨也,在‘错误必生烦恼,罪恶定归毁灭’的铁则下,凡是突出我执,滋长三毒的人,都必然要以自己的罪恶,为自己酿制痛苦、死亡的苦汁。用来折磨、毁灭自己。

 

在六道中所有以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用贪嗔痴的毒焰,来煎熬自己的,都可以称之为魔。

 

由此可知所谓魔,只不过心灵陷落的可怜悯者而已,应有的态度是怜悯救度,谈魔色变与大惊小怪,固无必要,心存厌恶或怖畏恐惧,更不应该,因为每一个被魔所乘者,其咎并不完全在魔,依‘物以类聚’的可缘性来说,任何一个从容八正道的正见正行者,都绝对没有著魔的可能,因为他丝毫没有与魔相似的意念,来构成使魔侵入其内心的管道,纵使是天魔也无隙可乘,此之谓邪不胜正。何况依众生平等义:佛、众生、魔本来面目,完全一样。只要肯改头换面──洗心革面,以恢复本真,便是‘魔变成佛真无假’。

 

实际理地,纤尘不立,那里有甚么魔?

 

法无顿渐

 

或许是由于对顿悟的憧憬,不少人不仅喜欢大谈其南顿北渐,而且也总是赞叹‘本来无一物’境界高超,贬抑‘时时勤拂拭’自救不暇。除了忍俊不禁,实在令人不能置一词。彼既快意于清谈,而实无参学兴趣,又何必以‘话不投机半句多’扫人清兴?随众顺俗,哈哈一笑可也。

 

其实佛法的开悟,那有甚么顿渐之分?所谓顿渐,只是说修无顿而悟无渐──顿修即是不修,渐悟即是未悟。抑舍渐修岂有顿悟?须知‘有省’不是顿悟,‘豁然开朗’也只是解悟。只有‘旷劫无明当下消’才是顿悟。而此顿悟全凭长时修行,才会发生。

 

故知唯渐修才是顿悟的基础,苟无渐修,必无顿悟,佛法何顿渐之有?

 

若以青原、南岳、永嘉……诸大老为上根利智,言下顿悟,不假渐修,简直是因果倒置;若以马大师、牛头融为顿根,尤其不然,你只见他言下顿悟,可知他修行的精勤?不要说南顿赖渐修,纵是大觉世尊,乘愿降生,也要经过十几年的苦修,才有菩提树下睹明星时惊天动地的那一刹那,何况其余?须知顿渐之机,取决于修持的久暂与勤惰,岂有天生释迦,自然弥勒可得?

 

如果你以为周金刚见龙潭吹熄纸捻大悟,便许为利根,赞叹南顿,未免埋没了那担青龙疏抄。岂知见六祖的多数在求印可,少数是文彩已彰,只待点睛便兴云作雨去。

 

如果诋‘观心’为渐法,显是自损法益的障重慧浅之见,怎知舍却观心,法无起处?不观心,正修行从何处著手?须知观心是最直截的胜行;初观,妄念翻飞,生灭不已,顺其自然,勿忘勿助,久之念念不昧,起念便觉,觉之既久,便得无无明,观熟,则能观即所观,所观即能观,斯即观自在──自观自在,自在自观矣。迨至觉观一如便是照,便得‘照见五蕴皆空’。

 

试问,此是渐门抑顿门?

 

故曰:‘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

 

肺腑之言

 

数沙算宝,尚且受呵;我悟不悟?干卿底事?若说各人境界,的是‘百千三昧各不相到’;恰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老实修行的好。

 

    *    *

 

若是气质纯朴的正信佛徒,合当解行相应,以平常心,契平等法,从容中道,如法而行,必不频频问人悟的境界,证何果位?若是逢人谈玄说妙,羡奇特、求胜境,岂止不是法器,犹恐入魔有份。何以故?此事不与别家共,‘一切有为法不同’。

 

    *    *

 

悟,只是‘还得本心’,只是‘还我父母未生前本来的面目’,衣珠原是自家物,向外寻求永不得。

 

    *    *

 

若悟当下便悟,不悟转觅转远。此语只契老实修行人,若伊向无正信,心常散乱,非仅当下不是,抑且所觅者亦别,故与此语不相应。

 

    *    *

 

‘悟了还同未悟’者,上已说明,今更不惜拖泥带水,为你澈底说破;若是真正一心念佛,死参话头的人,积年累月,虽未开悟,而悟已在其中。其心行除欠圆融、洒脱外,实与悟了的人无异。若得明师提醒、点破,或触机遇缘,蓦觉原来在此,便是顿悟。所悟者并非别有新奇,只不过是一向睹面不识,‘习焉不察’而已,不经印可,私智自是,须防错认,祸事不小!

 

    *    *

 

虽然‘众生皆有佛性’,也尽管‘佛者觉也’,究竟以人的觉性为高,其余皆不具蓦觉与顿悟的气质,乃至尚不能发菩提心,故曰‘人身难得,佛法难遇’。

 

    *    *

 

顿悟之下,疑情顿除,滞碍顿消,狂心顿歇,诸见顿泯,当下是个无求的人,无事的人。虽然仍是旧时人,要且‘不是旧时行履处’。这便是‘途中即家舍’的典型。而且愈历风霜久,悟后力气愈充沛,若是风骨凛冽,心坚金石,往后便能‘繁兴大用体无亏’,便能于‘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中,‘于第一义而不动’。全彰现量,全显功德。

 

    *    *

 

‘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悟后无有修与不修恁般事,但能不失,便是澈证。保任也只是安顺法性──无相、无念、无住。倘未亲证现量,仅于理上有得,多见为境所转,难免逐物而沉。

 

    *    *

 

看‘指月录’、‘五灯会元’等宗门语录,愈看愈茫然,此乃必然之事,不足为奇,若无如斯功德,怎堪千秋垂范,永昭后昆。所嘱解释之公案数则,歉难从命,否则两俱有损,故不敢妄为。君或意有不怿,愿剖诚相劝:

 

一、既看语录,应摒知解,不管懂不懂,只管周而复始看下去,若能二六时中心蕴此事,会当有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之时。便知古德实未说,你今实未闻,本来无事,只怪当人心生法生,倘或揣摩、测度、穿凿、杜撰,敢保你驴年也不能通,鸭年也不能了。

 

二、不管它顺说、逆说、全提、半提,也不管它藏锋、歇后乃至有无理路,在到家的人看来,只能博得会心一笑,决不作玄妙解。你若还不会,我再说个譬喻:你如儿时离故乡,老大犹未还,忽有乡人结伴来访,相见虽欢,乍聆乡音,间杂俚语,殊觉格格,情不能达,意不能通,彼此瞠目,俱皆无奈。待你返乡,居停稍久,俚语渐通,闲与父老共话桑麻,昔时隔阂者今且倍觉亲切也。故掬诚相劝:欲会故乡话,劝君早还乡!

 

    *    *

 

法无难易,根无利钝,只是障有轻重;悟不难,保任不难,难在纯朴、憨直、诚挚的学法者太少。

 

    *    *

 

欲冀上乘,轻心、慢心、偷心、贡高心、人我心不可有;虚心、诚心、坚固心、长远心、惭愧心、警策心不可无。

 

    *    *

 

学佛法贵命根断得──私心永绝,乃能就路还家,永杜后患。若存丝毫偷心,中间迂曲难免,往后且虑退失。

 

    *    *

 

参禅无入处,劝君且发心诵金刚经三千遍以除障。迷雾若除,心月自现。苟得明师中间提撕,蓦觉有望。纵然无人点破,大悟亦胥在其中矣。

 

    *    *

 

所举悟境,统通是错,全无是处。此事不可思议,岂容意识著述?凡是听得来的、学得来的、思惟得来的、书上看来的,说得、写得的,总皆不是,切莫揣摩自是,以免认贼作子,坏尽法财,永塞悟门。

 

    *    *

 

六祖坛经,乃无上法宝,一华五叶,三世诸佛,诸大菩萨,皆从此经出,中华文化且赖以复活。若人至诚受持奉行,定能增福慧、消业障、开智眼,将见其与诸佛、菩萨历代祖师把手共行也。

 

    *    *

 

莫谤净土宗重信轻悟,须知‘制心一处,事无不办’。若果能都摄六根,一心称名,当下便与大悟的无别,合当上品上生。抑且净宗若不重悟,打佛七又是为的何事?须知佛法虽分宗,所趋则无二,皆在了此‘一大事’──悟。初机允宜一门深入,佛法究竟中边皆甜。劝君莫妄议,免种地狱根。

 

    *    *

 

近代宗门语录,不慧浅见,以虚云大师法宝固属必读,若论肝胆、婆心实无逾于四川盐亭袁夫子焕仙大师者。其‘维摩精舍丛书’,最是博文约礼,字里行间,吐尽肝胆,全显善巧,不可不熟读。

 

    *    *

 

佛、菩萨圆光智焰,非仅是象征,实功德所显。俗人亦各有由人格、心力构成之生命磁力场,善勘验者,才接近便知其为何许人。定慧功深者,常予亲近者以祥和、清凉、安全、忘我的直觉,理即在此。每见劝人亲近大善知识者,理亦在此。至佛、菩萨不可思议甚深圣境,实非障重如不慧者,所能窥见千万分一也。

 

    *    *

 

‘说得的不是’。这是实话,莫生疑。请看:

 

世尊临入涅槃,文殊大士请佛再转法轮,世尊咄曰:‘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汝请吾再转法轮,是吾曾转法轮耶?’又曰:‘若谓吾灭度,非吾弟子。若谓吾不灭度,亦非吾弟子。’

 

那个远离灭度与不灭度的,便是佛的法身──真理的生命。‘一切修多罗如指月指’,佛只教人自看,确实不曾说著,虽然不曾说著,确令‘百万亿众,悉皆契悟’,一时各自亲见,不是‘不许说’,是没有办法说,是贵在‘见性了生死’,而说性则的确不能了生死也。

 

    *    *

 

‘一声南无佛,皆共成佛道’。真语、实语,断无可疑。你若能极度诚恳,绝对信赖,从全心意、全理智、全人格、全归向、全寄托中迸出一句:‘南无佛!’当下全心是佛,此心全佛,佛外无心,则心外亦岂有佛?当下成佛道无疑矣,何须问人?虑者,生灭心不息,不得法身常住耳!但能佛不离心,便得心不异佛,便是已成佛道。你若具胜资粮、大福慧,成佛本是你分内的事。你若鼠首两端,狐疑妄测,便是福薄慧浅,只怪你‘背父逃走’,却不是佛法有偏。

 

    *    *

 

棒?‘棒下无生忍’。打走你的妄想,好惺惺著振起精神,奋力‘冲关’。若是上根,棒下立见鲤鱼化成龙。喝?含义甚多,请就近请益临济宗大德可详。

 

莫迷

 

拜读大扎,来意拳拳,向道之忱,灼见纸上。不慧欢喜,赞叹犹不遑,敢搪塞、敷衍哉。为答‘祖师西来意究竟怎样’来问,不辞老眼昏花,灯下翻书,抄得古人答案数则,连‘宝寿二世悟处如何’之简答,一并连夜投邮,冀符台端法喜之望。方窃喜处置堪得体矣,乃华翰再颁,竟以搪塞见责。不慧惭惶何似?此盖台端未察古德所答虽不一致,而见处实无不同。不慧无论难拟古德,纵贾勇作答,岂能亦岂敢与古德意旨有别?今既黔驴技穷,开口不得,只好抛开药忌,不顾检点,与台端把活话说死︰

 

一、‘祖师西来意’活泼、生动、圆融无碍,不可看成‘系驴橛’。参禅不参活句,当心‘死在句下’卒难得活。必欲说一句肯定的,始惬尊意,可以实相告:‘祖师西来的大意’,只是教人莫迷!至于悟否,决定于当人自己,实不关他祖师意。

 

二、宝寿二世的悟处如何?切忌向字面取义。须知‘百千三昧,各不相到’,还是‘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的好。意或台端对此答话,未必满意。今敢以不慧作比喻。不慧向无素养,亦未下过十年以上工夫,如今仅只大悟得个‘无面目’,向后不但为他人无能为力,自己也尚难安稳,犹欠棒在!若是他宝寿二世,应是富人乍贫,当非穷人乍富。何况他若死在‘无面目’上,那有以后树法幢,弘上乘,棒喝诸方之事?疑不妨你疑去,草率下断语,须防他家有人不甘心!

 

如此商量,岂只是拖泥带水,早让明眼人忍俊不禁。若慕禅居士犹未惬意,请允许在下说声惭愧!

 

本性难移

 

高风兄来商量‘亡僧迁化’公案。我问他:‘摸到过自己的鼻孔吗?若摸得,应无疑处;若不曾摸到自己的鼻孔,何暇管他亡僧迁化?’

 

此公纠缠不清,我忍不住叱道:‘是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料他竟然会错,大笑道:‘原来如此!’可惜当时手头无棒,否则岂肯容情。

 

提起放下

 

参禅,‘乃大丈夫的事’,须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始得。倘或自忖实不具此大勇毅、大决心、大担当,应知此事非同小可,劝君且营正业,莫徒虚耗光阴可也。盖参禅乃突破生死,粉碎虚空之惊天动地大事业,非抱定话头,死参到底,放下万缘,略不回顾,必不为功。否则多劫业障如何得破?地狱根条如何能斩?故参禅能否得髓,端看话头是否提得起,俗缘是否放得下为定。果能提起话头,废寝忘食,绵延不断,欲罢不能,果能万缘俱息,三际不住,保你‘不历僧祇获法身’。到时虚空尚且消殒,莫忧话头碍事也。

 

性天如皎禅师辞世偈

 

‘文章佛法空中色,名相身心柳上烟;唯有死生真大事,殷勤了办莫迁延。且道如何了办?’良久曰:‘吾今无暇为君说,听取松风涧水声。’语毕,怡然而逝。

 

‘佛法无多子’。会得松风涧水声,大事当下了毕。若实不会,切忌问人。

 

心即理

 

阳明拈出了个‘心即理’,可谓已臻理之极则。争奈学者十九忽略,不肯究明,却向心外觅道理,此辈何异‘作茧自缚’?

 

阳明之学

 

阳明学博而质纯,故于龙场悟道以后,约其生平所学,结晶出‘致良知’之宗旨,弘心性之学,立儒行正鹄,洵圣雄也。

 

近人有谓阳明之学出于禅宗者,事固可信,有谓阳明非禅者,诚亦如此,盖彼固未尝以禅自居,且屡讥呵也。然亦有人说阳明‘披著袈裟骂和尚’,未可作讥呵会。且举其诗为证曰:‘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似亦不无道理。至于诮其‘无善无恶心之体’为谬误,则期期以为不然。盖善恶从缘生,各皆无自性。莫非执善恶为实?若然,岂宜向本心觅?

 

谈心

 

一、知心

 

对于一个真实学道、行道的人来说,提到‘心’字,总该会有些子‘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的感喟吧?的确是知音难遇,知心难求。知心难吗?很难。何以那么难呢?难只难在太近、太简单、太平凡,反而让人‘习焉而不察’而已。也正因为衪太平凡,平凡到毫无内涵,才会让人觉得‘无开口处’。如果你问我:‘心是甚么?’在开口不得的窘迫下,我也只好给你来个‘当胸一拳’了。至于能否让你‘如桶底脱落’?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尽管是‘实际理地,不立一尘’,却也不妨在‘方便门中,略许会话’。就世俗谛来讲,这心嘛,的确是有‘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呢。

 

心,是甚么?衪是──

 

生命的无涯之海──流注、展现出无量、无边、无尽的众生。

 

生命的属性、实质、基因、共相、原态、永恒相和生命的当体。

 

开展、创造的无限可能──恰似‘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般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断创新,不停开展。离开了心,既没有生机可言,当然也没有发展、创造的可能。

 

法的当体和无量功德的根源──一切事、一切理的本源与造极。

 

存在的实体和大宇宙的实相──森罗万象,唯心所现;差别世界,唯心所造。

 

这些都是灼然可见的事实,但却并非因境而有的‘六尘缘影’的妄心所能涵摄。这里所说的心,不是指‘我思故我在’的第二因,而是我觉故我在的真实相。

 

如此这般谈心,真是罪过滔天。但为求多几个知心的人,区区亦何辞‘入地狱如箭射’。

 

二、法心

 

甚么叫做法心?这和‘至人法天’旨趣相近。也就是‘以心为师’的意思。

 

关于这,黄檗大师说的很明确。他说:‘此法即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又说:‘世人闻道诸佛皆传心法,将谓心上别有一法可证、可取。遂将心觅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将心更求于心,历千万劫终无得日,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由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法,本法无法’,也不难明白所谓‘心宗’,其实只是宗尚一心;所谓‘心法’也只不过是法心而已。所以五祖忍大师在最上乘论中也这样说:‘若识心(识自本心)者,守之(保任)则到彼岸;迷心(不识本心)者,弃之则堕三涂。故知三世诸佛以自心为本师’。可知心法的实义在法心,而法即是心,心即是法,则法即非法,心也就是无心之心了。说来轻松,到家还有一大段路程要人走哪。

 

三、悟心

 

上上根人以无心之心,学无法之法,不必举步,早已到家。这不是顿悟,又是甚么?或问既然无心、无法,顿悟个甚么?其实古德早已说破──‘悟了个不悟的’而已。不是不能悟,只是无可悟。

 

提到悟,人们总觉得有点儿神秘兮兮地,以为一定是发掘到甚么秘密,或者是悟出了甚么大道理。一悟就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这些都是‘以想心取之’的‘颠倒见’。真实的悟,只是生命的觉醒,只是认知了原本的自心即原本的自己。那里有那么多啰里巴唆的?

 

你总该同意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只能发现,不能创造吧?发现不就是‘见性’吗?当一个人发觉、澈见、肯定了原本的、真实的、永恒的自己时,那不是悟吗?至于悟的究竟处也只是‘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的‘一心’罢了。并不神秘。

 

四、修心

 

心,是存在的唯一真实,衪是原本至真、至善、至美的。说个修字,不只是多余,也根本就没有你下手处。不过对于失落了‘本心’,忘却了‘本来面目’的人来说,既然已经习惯了执幻为真,以虚为实,并且以此‘六尘缘影’为妄想的素材,意念遄飞,妄见、妄取,以错误酿造烦恼,因罪恶堕落三涂,纵使能够觉醒,也因为污染已深,积重难返,亟须时时自反,秒秒观心,以发现并修正自己的想念行为,才能够扬弃其原无,彰显其本有。一旦如其本来矣,非如来而何?这种转变的过程,就是所谓的修行了。须知人只是由理想决定人生,靠认识指导行为的‘心之器’,所以修行的著力点也便在于修心了。

 

诚然是‘觉即了,不施功,一切有为法不同’。但那必须是以理智为情感,以真理为生命,具大智慧、大诚信、大肯决的上根大器始得。若果自忖习气甚深,熟处难忘,或是解行分裂──明知故犯,那就必须下一番观察、修正想念行为的‘洗心退藏’工夫,才有‘功德圆满’‘光明解脱’的一天。离开脚踏实地的修心工夫,‘保任’便是一件极难的事了。古德说:‘理虽顿悟,悟乘并销;事须渐除,因次第尽’,就是指的‘悟后起修’的工夫。事实上‘不经一番寒澈骨’又‘争得梅花扑鼻香’呢?天下大概没有不劳而获的伟大成就吧?

 

修行既然在于修心,而心却又无形相、无方所,不可把捉,如何修呢?其实能明白了修即无修,无修即修,才是真正把握修心的要诀。不见黄檗大师道:‘学道人欲知得要诀,但莫于心上著一物。’可见连个修字也著不得吧?功夫只在一个‘忘’字而已。所以大师又说:‘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双忘,乃是真法;忘境犹易,忘心至难。人不敢忘心,恐落空无捞摸处,不知空本无空,唯一真法界耳。’所谓忘心,离却分别心,就是忘却自我,就是‘通身放下’。能如此,才能‘斩断命根’,也才能‘百尺竿头重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参!

 

倘使‘熟处难忘’,骤难相应,倒也有个最古老,最契机的殊胜方便,那就是‘观心’。为甚么要‘观心’?心无形相,又怎么个观法?关于这,初祖达摩大师说:‘唯观心一法,总摄诸法,最为省要’。又说:‘心者万法之根本。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透澈明了,毫无疑义)心,则万法俱备’。五祖忍大师也说:‘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现前’。所谓观心,就是楞伽经所说的‘自觉观察’,也就是观察自觉。方法很简单,遇有空闲,就可以坐下来观心。观就是观察,而要领则须要先把缘虑、杂念、妄想澈底加以扫除廓清,务必集中心力于观心一事。其著力处只在凝观念未起,意未萌时心的原态。一旦调适,就凝然守之,久之必能锲入自在自观,自观自在,观无不自,自无不在的境界,于此说迷说悟,无非戏论罢了。至于坐法,可以参考止观法门,只是不须守任何一处就行了。平常有事时专心工作,无事时稍稍留意意念的起处,不要放过一念,也就是不许有任何不自觉的念头产生,久久成熟,终有澈了的一天。

 

或者你会怀疑:禅,不是参的吗?干嘛舍‘参话头’而倡言‘观心’?须知方便多门,法贵契机。在今天的生活环境里‘参话头’限制因素很多。除非是有大福慧,大胜缘而又肯‘发无上心’的人,才具备‘参话头’的条件,否则步步危机,所以暂时不敢奉劝。

 

五、传心

 

心宗的心法既是‘不立一尘’,显然是不可以‘言中取则,句内求玄’的。否则很容易‘错认定盘星’,而以方便为究竟──‘执指为月’的。那么心法究竟怎么传承呢?这就唯有‘以心传心’了。这事说来好像很神秘,其实一个真实的禅师,二六时中,秒秒绽射著般若的生命之光,展现出有若‘磁场’般的辐射圆周。学人若果未曾造过‘无间业’,且又诚敬恳到,进入‘磁场’就会在亲和、同化的作用下,发露出‘本心’的空明心态,亲证到‘定慧圆明’的心法。当师家说句‘只这是’或‘善自保任’的印证和‘直指’时,就完成了无上大法的秘密传承。这里说是秘密,自然是不难会意的。

 

若果是曾经长时熏修,且是心地光明,志行高洁之士,逢此胜缘,当下便是生命的觉醒,当下‘还得本来’,当下‘见性成佛’。也唯有这,才是道地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只可惜‘众生福薄难调御’,饶是‘百千万劫难遭遇’,每见既逢明师且尝法药矣,偏是不知珍惜,不肯‘保任’,转眼故态复萌,‘熟处难忘’,又是‘依然故我’了。此所以不得不高峻门庭,严选根器,以避免自他轻贱大法之咎了。

 

这就是心宗不共的传承法门。传者离言离相,得者冷暖自知。这绝不是借著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

 

六、结语

 

法的生命,茁壮于光明磊落,无私无我的心田,圆成于法的人格化的陶冶、熔铸。

 

众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谬执业力所积,六尘所染,类似‘电脑’作用的业识为真实、原本的自我,澈底埋没了本来的真心──佛性,迷失了原本自在、解脱、光明、圆满的真我,以至‘怀宝迷邦’,沉沦业海。生时摆不脱欲望的枷锁,烦恼的缠缚;死后拖著那以‘业’为素材的灵魂,出没六道,解脱何时?何不暂摒俗务下番工夫,矢志究明真实、永恒、原本的自己?一旦摸到自家的鼻孔,当下打破牢笼,脱出梦魇,如其本来,岂不伟欤?壮哉!

 

禅者的画像

 

参禅亲到‘实际理地’,灼见真如实相时,旷劫无明当下瓦解冰消,往后唯享‘本地风光’的自在安祥。

 

一个真正的禅者,是枝节去尽唯存根本的,因此他的心,三际不住,灵明空朗;他的眼,见翳已除,唯见真实;他的情,诚挚纯洁,迥超无我;他的智,周遍法界,离诸对待。他怀著宇宙心,行的却是淑世行,敦伦尽分地活在责任、义务中。在他的平等心怀里,没有欣厌取舍,没有祸福得失,他始终以‘从容乎中道’的姿态,迈向生命圆满和永恒。他已经赢得了人生最可贵、最彻底的胜利,拥有了最真实、最完美的存在。除了他原本就不得不孤独而外,他真的无可忮求了。

 

当然,在如幻的人生中,他不可能不遭遇到一些世俗的讥讽、妒嫉、毁谤、猜疑、诬蔑、打击、歌颂、赞誉、崇信、尊敬、通畅、拂逆,然而那恰似片雪落入洪炉,根本就无从介意。

 

他永远都‘犯而不校’,因为他确知:错误必得烦恼;罪恶终归毁灭。除了怜悯,他从不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对他来说,权势等同枷锁;富贵有若浮云。

 

老子说:‘我有大患,为吾有身……’。

 

我想,这就是他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了;想看,有副肠胃,若非依从它的要求,怎能排遣那令人不安的饥饿感?有个‘皮袋’,又争能不热时脱、冷时穿?有……算了吧,就算是他为了‘留惑润生’吧,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有余涅槃’。毕竟途中非家舍,在他返回故居以前,总算不得是十分圆满。